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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寄愁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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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
这个最是平常不过的名字。落入三人耳中,犹如霹雳划过长空,撕开他们原本以为忘却的记忆。
萧翰的手紧紧按在腰间碧剑上关节已然发白。他涩声问:“韵儿,你说安伯死了,还是这个人杀的?”此话尽时,碧剑剑尖以至唐影前胸。
季荇城握住花奴儿的手掌,亦肃声道:“韵儿,你说安伯在你到蜀庶楼之前一直跟着你,你到后他便回楚门了,这是怎么回事?”
楚痕恸道:“韵儿,安伯既故,你在蜀庶楼这么久,却为何从来不向我们提起?”
碧剑在胸前一寸处时,唐影立处忽然腾起淡淡的白雾了,白衣少年久这样凭空消失。下一刻,他立在了鎏金的莲花烛台旁。看着那些仅剩两寸的碧玉烛,心中叹息一声。这种蜡烛的制法原是他教给她的啊!幽碧之烛,冥灵之光。碧玉烛原是剧毒,只是教与她时,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毒材全部换作珍贵的香料。
就这么小小一分心,背心便是一凉。萧翰的碧剑以插入二分,再深一分,他便是必死之局。
“你为何要杀安伯?”萧翰冷冷问到。
尚未回答季荇城与楚痕问话的花奴儿听见这话,从怀中摸出一物,搁在桌上道:“因为这个!”
那是一个乳白色的玉镯,粗一看跟普通镯子并无甚大区别。细细看去,环中居然有着细致精巧的花纹。那些纹理环环相扣,重重叠叠,绵延无尽,如层层波浪涌起,杳无边际。
环内浅浅浮着几行字:
海国云涛仙踪杳,弥须芥子流光抛。
奇情楚子离恨客,寄愁环中夜生潮。
就听唐影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寄愁环”,登时不顾身后碧剑,欺身向那环抓取。碧剑脱出他背心,那窄窄一道伤口血流如注,顷刻染红了大半个后背。
萧翰却不再追击少年。他冷冷的看着剑尖滴下的猩红的血,像是怀念或者追忆某个人。
少年细长的双眼泛出红亮的色泽,急抓向寄愁环的右手五指指尖都泛着幽幽光华,显然蓄有剧毒。
桌上的玉环却忽然不见。
少年的五指就直直插进了檀木桌,结实的桌面顿时四分五裂。季荇城带着花奴儿飘开三尺,皓腕上光华流转,寄愁环以戴在她手上。
楚痕却端坐不动,刀光顿起,宛若沧海明月,星河流转的刀气,拦在了疯魔般的少年面前。少年的眸子显出一种妖异的红,像某种兽类的眼睛。他在楚痕比满月更辉煌灿烂的刀光中左右奔突,那些凌厉的刀气,纵横来去,却只是将他困住,并未伤他。少年的眼中忽然现出绝望而不舍的神色来,他在那样的刀光中仿佛看到了末世景象,苍白的脸上突兀的绽出一个笑容。他像季荇城看去,然后转身投入刀气最盛处。
这个举动却是让楚痕措手不及,他无心杀那少年,末世刀散出的刀气,仅仅是想困住唐影而已。不想那个少年执拗如此,竟向刀光最盛处奔去。
他是想寻死。
季荇城的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时,寄愁环已经褪到了掌中。催动云海真气,玉环居然亮了起来,霎那间光芒大盛。环中纹理仿佛活物般,左右冲撞。明亮的光线中,居然响起了水声。起初只是山溪潺潺的轻响,顷刻间江河奔腾,巨浪拍岸的轰鸣,最后是充斥天地的波澜壮阔的海啸之声。一瞬间,众人仿佛置身汪洋浩瀚的海宇中,如一叶扁舟随浪,颠沛流离,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仿佛时光停顿,宏大的海啸声中,此刻却异常宁静。
一声低低的佛号便在此时响起。
如梦初醒般,少年眼中红亮的色泽褪去,竟是一片空明澹荡。
收回末世刀的楚痕笑道:“和尚来的正是时候!”正待望向季荇城,堂中却早已没了她踪影,只有花奴儿怔怔立在一旁。
楼外,青石路旁,巨大的芭蕉叶子在雨中轻轻颤动。雨水顺着宽阔的叶面向下滑去,被蜀庶楼灯笼的光线一映,泛出奇异的光彩。
就在这芭蕉下,立着一个僧人,着月白的直裰,在雨中像一尊立佛。
奔至楼外的萧翰看到那个僧人时,忽然生出无力的溃败之感。他立在灯笼下,叹息着问道:“你既已遁入空门,还来这蜀地做甚?”
和尚双手合十,答道:“贫僧为唐影而来”。
少年从阴影中慢慢踱了出来,立在和尚面前,竟是一脸祥和之色。仿佛周身魔障已去,灵台空明如镜。和尚问:“施主可愿随贫僧去?”
少年低眉,“愿随大师修行。”
和尚说:“走吧。”他转身离开,月白的僧衣在雨中微微散着光晕。
唐影低眉跟在他身后,像一个虔诚的朝拜者。转过街角前,他回头向蜀庶楼望来。他没有看见季荇城。
楚痕坐在椅中,一脸严肃的问身旁的白衣女子:“你既已经出去了,却为何反身退回,不愿见他呢?”
女子懒散道:“他既已入空门,便是诸佛弟子,菩提境中人。我不在尘中在道外,他不在俗世在佛国,我们早已远若天地,遥不可及。再见作甚?”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萧翰走了进来。双眉纠结,大有愁色。
楚痕奇道:“咦,你居然没把唐影带回来,安伯的事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呢!”其实他心中明白萧翰见到和尚,就先气馁了半截。不由暗自好笑,你个萧翰,平常自负的紧,天下人都不放入眼中,唯独见了他,便没了争强好胜之心。随即横了身旁的季荇城一眼,心道:“都是你惹得祸,为什么我会认了个祸害天下好男子的女子为妹妹呢?”
萧翰黯然,“和尚把他带走了。”
季荇城靠在椅背上,轻声道:“安伯之死,疑点甚多。韵儿在此将近一年,却从没向我们提起此事。以安伯的身手,纵然敌不过唐影,亦不致身死。韵儿呢,让她来说说清楚吧。”
楚痕却道:“我让她先去睡了。这鬼灵精,今天吓得不轻。”
萧翰点头道:“也好,都去休息吧。”
是夜,三人均无眠。
第二日,上楼去唤花奴儿的丫鬟发现人去楼空,一纸素笺躺在桌上。
萧翰看完后苦笑道:“寄愁环消失已久。韵儿来蜀中时,扮作寻常人家的丫鬟混了进去,竟在唐魅闭关时将它盗出。遭唐影追杀,安伯便是为了保护她而身死。”
楚痕接道:“安伯怕我们责罚韵儿,又恐因他之死引起楚门与唐门的争斗,定然嘱咐韵儿隐瞒他身死的事实,对否?”
“最大的可能是怕因他之死暴露了寄愁环在韵儿身上的事实。”季荇城淡淡道。
“你又得去抓这个丫头了吧,有这样的妹子可真够你受的!”
一个时辰后,萧翰便离开了。他自有非带韵儿回去的理由,两人也就由他,不再劝阻。
谁知再一个时辰后,季荇城也没了影子。楚痕自是郁闷了一阵,心想,寄愁环本是和尚之物,随他出家后便消失了很久,现在出现在唐门,又被韵儿盗走,和尚度走了来夺环的唐影,却没拿走自己的寄愁环,荇城拿了寄愁环消失不见,她要做什么呢?
“唉……怎么又剩我一个人了呢?自古英雄皆寂寞啊。”这样感慨两声,也从蜀庶楼中出来。掌柜的在门前恭送,楚痕笑着说了句“回去吧,蜀庶楼就靠你打理了”便没了踪影。
和尚把唐影度走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的走着。从滴雨的芭蕉下走出来,走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穿过锦官城的大街小巷。从半夜道黎明,和尚一路都低低的诵着经文,声音空空的,有着繁华看尽、万物不入怀中的沧桑感。
无色无味,无法无相。
经声让唐影听出许多解脱般的快感来,像是经过一场持久而痛苦的挣扎,在濒死的时候却得到了大赦般畅快。少年忍不住抬起头来向和尚望去,只见黎明微薄的天光中,和尚带着满身清凉水汽,逆光里他的身周是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是一幅剪影。
少年心中就不知怎的浮起了“凄艳”两个字,仅管他知道这与佛门的宝相端庄格格不入。可是那一刻,他觉得和尚在昼夜交替时投下的背影,真的该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你在看什么?”和尚问,他并没有转过头来。
少年便从思考中惊醒,恭声答道:“弟子听大师诵经,忽有所悟,然而竟不知所悟为何。”
“你听我诵经便能又所悟,那么明白所悟为何亦不过朝夕之间,贫僧若多舌反倒回迷了你此时一点真性。”和尚合十,“贫僧不愿为此。”
少年肃然回礼道:“小徒受教了。”
和尚的声音在清晨薄凉水汽中飘忽起来:“你既已入我佛门,自当有法号,贫僧便将这‘无妄’赠予你,望你在此修身养性,参禅礼佛。三年之后,另有因缘。”
少年拜在潮湿的地上:“无妄谢师傅度化。”
“贫僧不过虚长几度春秋,无妄不必称我为师。杀孽难解,佛法无边,无妄好自为之……”
声音渐渐微不可闻,少年意识到和尚已去。抬头时,就见眼前一条羊肠小径。小径尽头,芳草葳蕤,绿树成荫处,是一座佛寺。寺前悬了一块扁,那扁上却没有镌刻一个字。
少年起身整衣,向那悬着无字扁的山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