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偶》李歆

12、美人

　　乙卯年的新年便迎来了一桩喜事，科尔沁的孔果尔贝勒将自己的女儿送来赫图阿拉嫁与努尔哈赤。孔果尔是莽古思贝勒的弟弟，所以这位博尔济吉特福晋也就是去年才嫁给皇太极的博尔济吉特哲哲的堂妹。这两姐妹只会说蒙语，过年时族里的亲戚时有聚会，这两姐妹美则美矣，却明显在众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
　　因去年十一月征兵渥集部雅揽、西临两路，又得了一千多人，如今的建州兵卒奴隶渐多，努尔哈赤便在建州釐定兵制，在原先的黄、红、白、蓝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镶旗，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以扎尔固齐十人副之。
　　这八旗中的正黄、镶黄两旗，尽归努尔哈赤亲领；正红、镶红两旗旗主由代善统领；原先属于舒尔哈齐的蓝旗一分为二，正蓝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尔泰统领；镶蓝旗，旗主由舒尔哈齐次子阿敏统领；而原先属于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转由八阿哥皇太极统领；镶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济格统领。
　　阿巴亥生育三子：十二阿哥阿济格、十四阿哥多尔衮、十五阿哥多铎。最大的阿济格今年才十岁，最小的多铎，尚在未学会走路。衮代生育的莽古尔泰之所以能得正蓝旗，那是因为他的赫赫军功，但阿巴亥三子尚幼，对建州毫无建树可言，阿济格以一个十岁稚童却能得一旗旗主，可见阿巴亥和衮代的幼子之争，终究还是以衮代惨败落下了帷幕。
　　作为已嫁为人妇的阿慕莎莉而言，她已脱离正蓝旗，归属两红旗，娘家的起起落落说起来已与她没多大关系，但也只有她自己明白，娘家的运势优劣直接影响到她在夫家的地位。
　　乙卯年一开年就很忙碌，不仅仅是八旗的制定，奴隶的重新调配，更因为四月里大明皇帝派遣了守备肖伯芝来建州宣旨。
　　肖伯芝到了建州作威作福，大摆威风，以他一个小小守备居然强令有大明授予龙虎将军正二品官衔的努尔哈赤下跪，这让心高气傲的努尔哈赤如何能够接受，看也未看肖伯芝带来的文书，直接把他顶了回去。
　　明国和建州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渐渐由暗转明。继肖伯芝事件后，广宁总兵张承胤奉帝命巡边，派使者董国胤至建州，要求将已立的界碑重立。董国胤提出柴河、三岔、抚安三处归明朝直接管辖，那些地方种植的庄稼，不许建州人收割，已驻建州族民必须全部退出当地。
　　这事闹得极大，就连从不过问公务的阿慕莎莉也为此焦头烂额，只因为家里恰有一处私产位于这三地，若真如明国使者而言，少不得要破大财，这可不仅仅一季庄稼的收成损失啊。那两月众福晋们茶余饭后，会友聚餐，话题少不得是对此事的议论，言谈中多是对明朝的强烈不满。
　　那两月，这样的话题持续不断，累得阿慕莎莉都不大愿出门与众人交际。很难想象，能令赫图阿拉城中贵妇圈里的舆论能一夕之间改变的人是有多么神奇。阿慕莎莉起初懵懂，而后惊讶，最终咋舌。
　　这个舆论话题中被推到风头浪尖上的人是个女子，一个生来就不平凡的女子，围绕在她身上的传奇话题早已不是一天两天，阿慕莎莉相信，如果唾沫能把人淹死，那这个女子估计已死了无数回。
　　她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建州生活了十七年的女真第一美人——布喜娅玛拉格格，小名唤作东哥。她是叶赫首领贝勒布扬古的亲妹妹，十五岁时许聘给了努尔哈赤，却迟迟未嫁，一直以孟古姐姐堂侄女的身份客居在内栅。她艳丽惊人，美名远扬，据说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为她动心的，人人都为她而疯狂。哈达部首领孟格布禄、辉发部首领拜音达礼，乌拉部首领布占泰先后为了争抢她而与努尔哈赤开战，最后全都应了那句红颜祸水，灭族亡国。
　　阿慕莎莉对这位美女的传奇典故并不太熟悉，因为她从小到大周遭甚少有人提及，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其中隐情：额涅不提，是因为当年她与东哥交恶，身为大阿哥的褚英和二阿哥代善甚至为了这个女人同胞相残，大打出手。代善府上奴仆对布喜娅玛拉避讳甚深，一来是因为代善，二来更是因为大福晋济兰是东哥是亲妹妹。
　　这位布喜娅玛拉如今在叶赫依附兄长布扬古生活，迄今仍是未嫁之身，却已是三十三岁高龄。阿慕莎莉不敢想象，一个年纪老到已可做嫲嫲的人，居然还会有那么多男人争抢？
　　布扬古打算将妹妹，这个世人口中已从“美女”改称为“老女”的布喜娅玛拉格格许婚给蒙古扎鲁特部介赛贝勒。
　　这个消息一传回建州，就掀起惊涛骇浪，小到后宅妇孺，大到朝堂衙门，不论男女都在拿这个说事。
　　之前三次叶赫都曾将她许婚他人，结果都被努尔哈赤带兵出去灭了。建州与周遭部族交恶，说一千道一万，根由上都因她而起，就连努尔哈赤写给明朝的信，也从不避讳地说过：这个女人，是他聘的未过门的妻子，谁敢娶她就是不给建州脸面。

　　衙门里挤满了人，五大臣都在，诸贝勒该在也都在，就连不该来的都挤来凑了热闹。
　　一个个群情激奋，简直比自己被人抢了女人还激动。
　　“叶赫若将已送牲畜行聘之女改嫁蒙古，尚有何恨更甚于此？”
　　“对！叶赫欺人太甚！”
　　“这可不是其他小贝勒所聘的女人，她是阿玛的女人！做儿子的岂可坐视不理，任由他人娶去？”
　　“应该趁布喜娅玛拉嫁到蒙古去之前，兴师前往叶赫！”
　　“对！即便已经许嫁，我们也当趁蒙古未娶之前，围攻叶赫城，把她抢回来！”
　　群情汹涌，努尔哈赤却是自始至终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从晨起争到时近晌午，也没争出个结果来。衙门里午休，诸贝勒大臣各自回家用饭，代善才一脚踏出大衙门口，便有人凑前附耳说了句话，代善随即面色大变。
　　岳托瞧得真切，急忙赶了过去：“阿玛，可是有事？”
　　代善却不愿多说，手足俱颤般地对那人道：“叫人好生伺候着，切莫怠慢，我即刻便去。”
　　那人嗻了声，退下，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代善连吐两口气，方扭头对惊疑不定的儿子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用饭吧，我守在衙门里。”
　　岳托也知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努尔哈赤随时可能下令八旗整军，代善留在正红旗衙门备战也是应当。
　　“那我也不回去了。”他琢磨着是不是把铺盖什么的也从家里带来，晚上直接睡在衙门得了，反正他也不愿回家。
　　代善摇头拒绝：“你回去！兰豁尔正是认人的时候，你回去多看看她。这不日就要出兵，少不得聚少离多。”
　　岳托百般不愿，却又不能跟阿玛说真话，只得应了。

　　“爷现在到了哪里？”
　　“前两日有消息递回，说是已从抚安离开。”
　　对面正红旗衙门的大门悄悄打开，代善探头在门口张望了会儿，不疾不徐地出门。
　　“你留下盯着。”
　　“敦达里！”身后那人拉住了他，“古英巴图鲁不是寻常之辈，你……”
　　“传消息来的人不是说可疑么？”
　　“只是可疑，并不能确定。”
　　“不管能否确定，我都得跟上去瞧瞧。”
　　“可是……”
　　“管不了那许多。不多说了，我走了。”说罢，挣开手，悄悄尾随代善而去。
　　离了衙门地界，果然有侍卫牵了马等在路边，不曾想代善却没有骑马，仍是坚持步行，而且趁人烟稀少处竟是偷偷与侍卫换了衣衫，双双分开独行。若非敦达里眼尖，险些给他错了过去。
　　打扮朴素的代善一路尽拣僻静处钻，约莫过了大半时辰，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一处高墙下，迅速钻入了一道开在后院的角门。
　　敦达里快步追了上去，只隐约见开门者身负刀箭，满面警惕之色。面对着紧闭的木门，敦达里左右张望，破门直入那是不可能的，他绕着墙根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有段墙外恰好紧挨着长了棵大树，他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冒险翻墙入内一探究竟。
　　院子里的戒备并不森严，事实上墙内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除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外，只有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朝西的杂物棚子。那个开门人正蹲守在正房门口，敦达里小心翼翼地绕过杂物棚，爬到了正屋的后面，这一路爬得甚是艰辛，既怕被守门的侍卫看见，又怕屋里的代善会警觉。
　　好不容易挨近窗下，附耳屏息细听，却只听见屋里有个女人笑声如铃：“就是嫁人啊，你看我都三十多岁了，你不过比我小一岁，都已经做了玛法了。”
　　树上突然蝉声大噪，敦达里胸口震动，深深地吸了口气。虽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他已大致猜到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所获非浅。
　　那女子的声音婉约如水，她笑起时声悦如铃，低声哀恳时，软侬细语，竟似能将石头都融了去。
　　“代善，求求你……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求你……”
　　“代善……”
　　一个声音不断在敦达里耳边回响。
　　是她了！应该没错了！是她！
　　这世上还有谁能生就得这般妖媚狐惑？
　　蝉声阵阵，屋内的两人却突然起了争执。
　　“东哥！”代善的声音在发颤，“你……要去哪？”
　　“拿我一条命去换，总应该换得回来吧？”
　　“东哥！我想办法，我想办法……”他颤声着，低声下气，卑微哀求，姿态低得恨不能跪伏在地。
　　这样的代善！这样的古英巴图鲁！
　　敦达里很想不屑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那个能征善战的古英巴图鲁，建州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谁能料想得到他竟会有如此孬种认怂的一面？他在一个女人面前，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卑微在哀求着。
　　未曾交战，便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敦达里悄悄退去，屋里的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啜泣声不断。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下去，他可以忍受代善为色所迷，却不能认同他的英雄气短。
　　但是……但是……
　　是她啊！
　　是东哥啊！是那个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啊！
　　敦达里跳出墙外，满心烦躁，一拳砸在树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