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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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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询的颤抖透过霍光身上薄薄的中衣,轻易被已经衰老的身体感知,霍光的目光忽而变得幽深:“陛下,不必如此。”
刘询悚然一惊,有些僵硬的放开手,小心翼翼的开口:“方才朕听夫人说,大将军昨日起便坚持不肯服药,这……”
“陛下盛情,臣铭感五内,只是劝说却不必了,”霍光淡然一笑,打断刘询的话,目光中却带着几分自嘲,“也不过拖得一天是一天,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刘询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跳。于己,霍光自然是暗指自己不愿再多受这缠绵病榻的苦楚,而于人——霍光去世,最得益的岂不正是自己这个皇帝?
他沉吟了一瞬:“大将军肩负天下兴衰,怎可如此自暴自弃?”
霍光微微摇头:“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与其苦苦支撑,不如顺其自然。”说着,拿起枕边一卷竹简,双手奉于刘询。
刘询知道这必然是霍光最后的上疏,当下郑重其事的双手接过。展开竹简,只见恭谨周全的字词一如往日,所述之事却异常简单,仅仅只是求以三千户封霍山为侯,以奉兄长霍去病香火祭祀。
仅此而已么?
刘询沉默,二十年来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大将军,衍生出独霸天下的外戚望族,可以处死汉家宗室和托孤大臣,甚至专行废立之事,他身后所求,仅此而已?
“故冠军侯于汉室有莫大之功,延其香火本属应当。只是,”刘询卷起竹简,沉吟着开口,“大将军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后又辅佐先帝及朕,忠心不二,功高盖世,不在昔年卫霍之下,此天下人皆知。如今以冠军侯孙封山为侯而不顾大将军之子,似有不妥。为表大将军之功,朕决定封大将军之子禹为右将军,加封博陵侯。大将军觉得如何?”
刘询说完这番话,自觉滴水不漏,却见霍光脸上仍是一派漠然,微带几分倦意,并无半点欢喜和悦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惴惴。他是大汉皇帝,又正当年富力强,大可不必畏惧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但在霍光积威之下,竟仍觉得芒刺在背。
霍光沉默半晌,阖目摇头:“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
“大将军……”
“陛下!”霍光略微提高了声音,打断刘询的话。他睁开眼睛注视着刘询,目光明澈如水,“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难道到了此时,您仍不愿信臣的肺腑之言么?”
刘询低头,默然不语。
霍光看着他,目光倏地一冷:“陛下近日还在研读孝武皇帝的实录么?”
刘询藏在大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沉默片刻方才回答:“正是,大将军如何知道的?”
霍光不答,只是长叹一声:“孝武皇帝英明天纵,实乃五百年一出的明君,只是……”
刘询静待霍光说下去,霍光却岔开了话题。
“后元二年,孝武皇帝遗命,授臣大司马大将军,以臣、金日磾、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为托孤大臣,共同辅佐先帝。始元、元凤、元平、本始、地节……屈指算来,竟已快二十年了。”
“始元元年,金日磾薨;始元六年,召贤良方正,问民间疾苦;元凤元年,燕王旦、鄂邑盖长公主、上官桀、桑弘羊谋反,臣奉诏诛之;元凤四年,田千秋薨;元平元年,先帝驾崩,臣与诸大臣商议,迎昌邑王继承大统。然刘贺恶行滔滔,臣效伊尹放太甲于桐宫,奉皇太后诏,废其位,另尊陛下为帝……”
其后本始三年,纵容妻子霍显毒杀皇后许平君,本始四年,另立霍成君为后!
刘询咬紧牙关,只怕自己将心中这话喊了出来。
“二十年来,有人说臣尽心辅政,有人说臣揽权自重。然而,不论他人如何看,霍光自问一生无愧于大汉,”霍光说到此处,声音猛然拔高,“臣毕生所求,唯有两事,一愿汉家山河永固,文教声威远播四方;二愿千百年后,汗青史册之上,霍光之名,终不负大司马大将军六字!”
刘询愣住了,这个垂死的老人眼中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滴水不漏的恭谨,也不再是无人可以看透看穿的深邃,而是生气勃发的明亮。
刘询几乎能从他的目光中看见,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千乘万骑旌旗蔽日,遮蔽了长安的天空;年轻的将军长剑指处,汉家男儿铁蹄铮铮,踏破甘泉烽火、大漠风雪;商队连绵,悠扬的驼铃声响彻西域万里黄沙……玄衿长冠的少年踌躇满志,高立于未央宫中,手中的天子剑舞出如虹剑气,他得意洋洋的向母亲宣告:我是威仪赫赫的东皇太一的子孙,我注定会为这个帝国创立不世功业……那时,他迥异常人的深目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光芒?
是不是,每个经历过孝武皇帝最为荣耀的时代的人眼中,都会有这样的目光?
一瞬之间,豪迈、激动、愤怒、怨怼、苦楚、懊恼、烦躁……种种情绪潮水般混杂着涌上心头,刘询只觉得胸膛仿佛要炸开一般,热血如沸、浑身火烫。他再也端坐不住,倏地起身,在房中大步来回走着。
他身上穿着宽大的玄色衣袍,上面用金线织就纹章,端严之中自有华丽。此刻在房中大步走开,只见大袖翩飞,下裳振动,日光一照,更是耀目生辉。霍光看了两眼,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真像!
霍光闭上眼睛,心里想。
很多年前他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却早已在喜怒无常又薄情寡义的帝王身边学会了谨小慎微、老持成重。三十年间,他几乎从不曾直视帝王那双深邃幽暗、又明亮灼人的眼睛。每每能见到的,就只有那金线织就、随着翩飞的长袖和振动的下裳、仿佛要灵动夭矫的腾飞起来的龙纹……
不知过了多久,霍光觉得睡榻一震,他睁开眼睛,却愣住了。眼前的皇帝两眼通红,气息粗重,胸口的不停起伏,竟是一副抑制不住要痛哭的样子。
霍光有些恍惚,记忆之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帝这个样子了。
“怎么了,陛下?”
刘询摇头,雪白的牙齿死死的咬住下唇,眼中是霍光怎么也看不透的光芒。
霍光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他拍了拍刘询的手,温言道:“光去后,大汉江山皆在陛下肩上,请陛下,毋负天下!”
刘询一震,定定的凝视着霍光,忽然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霍光有些猝不及防,惊慌之下,便想要推开刘询。然而手抬起一半,终究又停住。他静静的看着刘询,这个年轻的皇帝拥有自己已经失去,并且永远不会再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青春、生命、无限的未来,他还将拥有那甘美而苦涩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以及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锦绣河山。可是此刻他却靠在垂死的自己怀里,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那样毫无顾忌的大声哭泣……
霍光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今日一幕在史家笔下,必定会被记录成君臣相亲的美好故事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霍光的眼前浮现出承明殿前的千重长阶,两个身影遥遥相望。少年时代传奇般的相遇相知,从相互扶持到功成名就,他是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他是历战不败的旷世名将,然而三十余载君臣分际,最终,也只能有那一瞬间的真情流露。元封之后,卫太子以储君之尊、父子骨肉之亲,亦终难免巫蛊之祸……
刘询的哭泣声让霍光心神不宁,很多他以为已经忘记很久的事情突然历历在目。
“霍光?既然是我的弟弟,那么就和我去长安,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是大将军,是舅舅。”
“太子说,此物请光禄大夫暂时代为保管,他相信终有一日,大夫会完璧归赵。”
“子孟,你记住,这大汉的江山,是我刘家的!”
“子孟……霍光……你……想要朕死!”
霍光猛地一震,仿佛被烈火灼伤一般,他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玉猪,惨然而笑。不负汉家,不负卫霍,负的,又究竟是谁?……
“陛下,”良久,霍光低沉的开口,“臣的确有一事,祈陛下恩准。”
“什么?”刘询抬起头,眼角的泪痕未干,脸色却有些发白。
“臣死后,请陛下恩准,将臣……陪葬茂陵!”
“好。”刘询有些疑惑,不知霍光怎会突然提起这件事。然而毕竟不算什么大事,何况霍光身为刘彻心腹重臣,陪葬茂陵名正言顺,因此他很干脆的答应下来。
“谢陛下——还有这个,”霍光有些吃力的举起手中的玉猪,“此物……请陛下收下!”
刘询想起进门时霍光对这对玉猪的紧张神情,摇头:“此乃大将军心爱之物,朕……”
“陛下!”霍光打断刘询的话,“此物……说来也算是陛下家传,流落寒舍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也该……完璧归赵了。”
刘询伸手接过玉猪,张口欲问,却见霍光已经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疲惫之极的神色。
屋内突然沉寂下来,刘询和霍光都默然无语。对坐片刻,刘询轻咳一声:“朕今日出宫多时,只怕太后和皇后惦念,该回去了。况且,她们对大将军的病情也甚是挂心,大将军若有话,朕可代为传达。”
听到刘询提起太后和皇后,霍光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抬眼看了看年轻的皇帝,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疲惫的闭上眼睛。刘询静立片刻,见霍光发出沉沉的呼吸,头也渐渐的低垂下去,仿佛陷入沉睡之中,便小心翼翼的带上房门。
站在檐下,转过身,刘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是春日雨后明媚的阳光下,充满清新的湿润和甜美的花香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