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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姨 ...


  •   从网吧出来,小米还不想回家,又没地方可去,就在街上瞎逛。
      走着走着,不经意就走到了酸菜一条街。“酸菜一条街”是小米自己给起的名字,所谓一条街,其实就是镇中心小学后面一条小巷子而已,也不过五六家摊位,夏天只卖酸菜,冬天品种会多一点,兼卖牛杂、烧烤等等。在小米刚上中学的时候,右子就带她来过,据右子说,她上小学的时候就是那里的常客,酸菜一条街的历史之悠久,由此可见。
      酸菜是小米出门在外总念念不忘的家乡小吃之一。其实,约上三五好友,围坐在小摊简陋到有点寒碜的小桌子旁,蘸着红色的酸辣酱,边吃边聊,那才叫惬意。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不知不觉地,能联系上的同学几已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已经成家,拖家带口的,还有那些个天天在田里掀着屁股修地球,好不容易到镇上赶一躺集也是来去匆匆连脚上的泥巴都来不及洗干净的昔日同窗,谁会有这份闲情逸致陪她坐在马路边的小摊上聊天,有这闲工夫人家还不如听“大师”测码。
      小米沿着酸菜一条街走下去,意外地发现巷子尽头多出了几个卖“版”的摊位。话说至此,就不能不隆重介绍一下何其为“版”了。所谓的“版”,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单张,只预测近三四期的开奖号码,每张只卖一元;另一种是专辑,封面都印着穿着暴露的女子,一般有十到二十多页,可以预测近十几期的开奖号码,卖两元到三元;还有一种是书籍,可以预测三十多期开奖号码,每本要二十元左右。这三种“版”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预测每期的“吉码”、“凶码”,或者通过猜谜语、看图等各种方式告诉你开奖号码,甚至是向你透露“内部信息”,当然,每种方式提供的号码都不一样,就看你是信哪一种了。三种“版”中最畅销的当属单张,因其便宜,携带方便,信息又新,甚得农民百姓的欢喜。
      “姐姐,吃酸菜不?我这酸菜很脆呢。”
      小米循声望去,一个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装满酸菜的玻璃罐后面,对着小米甜甜地笑着。
      小米走过去,探头看了看她后面的矮桌矮凳,地上有红色的餐纸巾,不过感觉还算干净,“那就来一碟酸菜吧。”小米说着走进去,从矮桌上拿了餐纸巾,将矮凳来回抹了抹,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抬头看着小女孩忙活,只见她手起刀落,麻利地把酸菜切成小块,盛在巴掌大的碟子里,另外一个碟子倒了些酸辣酱。小米注意到酸菜罐旁边还有两个大罐子,分别装着酸黄瓜和酸石榴,就又各要了一碟。小米琢磨着,准备问小女孩多大了,怎么不去上学,隔壁摊位传来争吵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朝着一个欲行离去的女人破口大骂。
      “没钱给你就不要来听。我都看你好几次了,每次听完就偷跑。还有以前买‘版’的钱……”男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小米的心里不由得替女人捏了一把汗。
      女人似乎也不怕,站住不走了,噘着嘴,“要命给你,要钱没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很粗犷,带点沙哑的味道,很像三姨的声音。三姨那把声音曾经给小米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多年没见,小米还是能断定,她就是三姨。
      “呸!”男人朝地上吐口水,“你这种贱命,给谁都不要。”
      “三姨?”小米站起来,试着喊了一声。
      “那就没办法了。”女人像个无赖般,笑嘻嘻地又要走。
      “三姨?”小米又喊,朝女人走去。
      女人回头,眼神有点涣散,指指小米,又拍拍胸口,“叫我?”
      “三姨!你不认得我了?”
      “哎呀,哈哈哈……”三姨一拍大腿,兴奋得只差没跳起来,“你是大姐家的老四,小米?”
      “是啊!三姨你……”
      “哦,你是她亲戚啊?”男人追上来,直接找小米说话了,“那最好了,赶快还钱。她前前后后欠我……”男人歪着头算了算,“嗯……还欠我一百三十五,我也不跟你算零头了,就给一百三得了。”说着就向小米伸出了右手。
      小米懵了,“三姨……?”
      “我是欠他钱,但我没钱。”三姨睁着她那双已经布满鱼尾纹的杏眼,看起来像街头的混混,让小米感觉好陌生,更让她诧异的是她接下来的话,“小米,你有钱的话就给你三姨,我没钱吃饭了。”
      站在面前的三姨也向小米伸出了右手,小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想了想,她还是掏出钱包,准备给她取钱。可没想到,三姨眼明手快,一把抢过钱包,自个在里面翻了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走了几张红票子,又一把把钱包塞回给小米,说了声“我去吃饭”,转身就跑掉了。小米目瞪口呆,好久才回过神来,再打开钱包一看,里面的五张一百元大钞全没了,只剩下几张软塌塌的碎票。
      男人也跟小米一样目瞪口呆,只说了两个字:“疯了!”
      围观的人对小米报以同情,又都息事宁人地劝男人,“算了算了,人家这妰娝仔(女孩)也没欠你的,自认倒霉吧。”
      男人似有不甘,上上下下将小米打量了一番,最后挥挥手,说下次别再让我看见她,气呼呼地回到摊位前坐下。围观的人各自摇着头散去。
      小米像做了一场不太愉快的梦,有点昏昏沉沉。小女孩已经把切好的酸菜、黄瓜和石榴摆在矮桌上了,小米付钱给小女孩,说全都给我打包吧,不在这吃了。
      “好吧。”小女孩又把东西收回去,重新打包,偷眼瞄了瞄小米,看她不太高兴,就好奇地问:“那人是你亲戚啊?”
      小米不答话。
      小女孩又说:“她天天来,以前是买‘版’,后来又听人测码,欠了‘雷公’许多钱。喔,‘雷公’就是他。”小女孩说着朝男人的摊位努了努嘴。
      所谓“测码”,就是自称大师级人物,当着公众的面,在那些“版”上圈圈点点,预测他所谓的“吉码”、“凶码”。私彩盛行以后,“测码”成了某些人的职业,街头巷尾常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测一个码一到两元,所到之处每每能吸引不少彩民。有些据说测得很准,甚是有了点名气的,测一个码要收五元,还是里三层外三次地围了很多人。
      “她叫什么名字?”小米问。
      小女孩愣了愣,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有人叫她疯三……来,给你。”小女孩把一个塑料袋子递给小米,“打包好了。”
      小米突然想回家了,得赶紧回去向芳华嫂求证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三姨。

      三姨,其实是芳华嫂娘家的一个堂妹,大家都叫她三姨。
      三姨之所以给小米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她那把天生沙哑的嗓子,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不被认同不受祝福的婚姻。
      听说年轻时候的三姨是个美人胚子,又上了几年初中,想当年,不知有多少后生仔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上门提亲的,那真是叫多,用芳华嫂的话说,她爸妈挑女婿就差没拿筛子筛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挑了两年,三姨居然迷上了附近农场一名职工的独生子,那是个游手好闲的货色,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早已声名远播,连他自己爸妈都见一次拿扫帚赶一次,自然更不得三姨爸妈的欢心。可三姨态度强硬,宣称非君不嫁,天天与那个人出双入对地鬼混。在当时,这当然是有伤风化的丑事,三姨她爸妈,还有她两个哥哥,在劝说无效后又动用武力,甚至把她关禁闭,三姨还是铁了一条心要跟他,最后,竟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两人私奔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都说三姨是鬼迷心窍了。三姨的爸妈从手里握着最好的法宝的高傲中一下子坠入无尽羞耻的深渊,在那个年代,自由恋爱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更别说是私奔了。三姨的老父亲经不住打击,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归了西,全家人宣布,从此往后与三姨断绝关系,踏进村子一步就要打断她的腿。如果后来的三姨婚姻幸福的话,也许后来人更应该为她追求美好爱情的勇气做最高的奖赏,事实是,一年过后,消失了的三姨又回来了,除了怀里多了一个哇哇乱哭的小男孩,细皮嫩肉的皮肤上还多了不少疤痕,疤痕的由来外人不得而知,但三姨的迅速苍老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三姨跟着男人回到婆家不久,公婆就相继去世了,两人坐吃山空,不但把家里的地全部卖光,连房子也被债主收走了,一家人只好搬到农场一块废地上,临时搭了间草屋过日子。在那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三姨又连续添了老二、老三、老四和老五,为了生计,三姨也曾经在镇墟上卖过豆腐,卖过鱼,卖过青菜,有时还帮人家打打短工,每天起早贪黑地干,可家里还是穷得揭不开锅。他男人回来以后,更是将他的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每天也是早出晚归或者干脆几天半月不归,归来就只有一个目的,要钱,没钱就打人,砸锅,别说三姨怕他,连几个小孩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躲得远远的。娘家人说到做到,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再也不管她的死活,每次被打,三姨不敢回娘家,只能跑到芳华嫂家向她这个堂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所以,从小,小米就熟悉了她的眼泪和她难听的嗓音。其实,三姨知道自己在堂姐家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也许一开始芳华嫂确实同情她,可是,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哭诉的次数多了,人都听麻木了,除了影响心情,没有任何作用。后来她再来,连芳华嫂都是很不耐烦地听,有时没听完就边骂边把她往外赶,说你们那些烂事以后不要拿来烦我,谁叫你当年性子硬不听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骂归骂,但每次都会留她吃饱才走。三姨似乎也不怕芳华嫂骂她,反正下次再被打还会跑过来掷一把眼泪。后来小米离开家里上学、工作,三姨的消息知道得越来越少,就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只零零碎碎地听说她后来还卖过“版”,同时自已也买彩票,每期都买很多,到最后连本钱都输光了,加上她男人成天到小摊位要吃要喝的,估计三姨也心灰意冷,就干脆什么都不干了。如果不是今天在街头偶遇,小米几乎已经忘记,三姨曾经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无休止的争吵、打架,以及绝望的眼泪和哭泣,那几乎是小米童年时代对婚姻生活的唯一记忆和总结。
      一听小米被三姨搜刮了五张大钞,芳华嫂心疼得几近掉泪,不停地臭骂三姨不知羞,脸皮越来越厚,自讨苦吃,活该。
      “疯了,彻底疯了。”芳华嫂无可奈何地直摇头,“你说她是不是前世(上辈子)作孽,鬼上身了,好好的拼死拼活硬要跟个死鬼,当时多少人劝啊……唉,性子硬!”
      “三姨是破罐子破摔了。”莹嫂说,“疯了也好,疯了还能多活几年。那种日子正常人肯定活不下去。”
      “疯了还不如死了好!”芳华嫂没好气地说。
      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权利。而感情,是最不讲道理最不理智的,陷入其中的人难免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也许,不被祝福的婚姻最后都会以悲剧收场,就像诅咒一样。三姨的错就在于她不能带眼识人,铸就了终生的错误。
      “我总觉得奇怪,三姨如果后悔了,为什么不离婚呢?”小米总是不能理解,“现在离也不迟啊,好歹过几年正常人的生活。”
      “我见过被男人(这里指老公)打死的,你见过打架离婚的吗?”小米仔细想了想,确实没见过,当然也没听说过。在雷州地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深入人心,不管婚后生活如何,打归打,闹归闹,离婚却绝对不会在考虑范围,离婚率出奇的低。一般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离婚,那就是涉及到香火问题的时候,而且不育的是女方。如果是男方不育,只要他待女方不是特别糟糕,这段婚姻还是会继续维持下去。也许,造就三姨悲情一生的根源,未必是她年少不经事时犯下的错误。人的一生当中,谁都免不了会犯错误,却不是谁都有机会改正。
      说不出来对三姨是同情还是厌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许更能表达芳华嫂一家人的心境。同情也好,厌恶也罢,各有各的生活,三姨的故事充其量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在谈论这些的时候,渗入的感情会多那么一点点而已。
      几天过去,小米就把三姨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三姨又跑到家里来了,不过这次不像多年前哭哭啼啼,而是骂骂咧咧而来。当此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三姨的粗嗓门远远就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
      “大姐……大姐……”紧接着,三姨破门而入,直冲灶房而来。
      芳华嫂首先紧皱起眉头,“早不来晚不来,影响胃口!”
      “嘿嘿……有钱了就不认人了?”三姨跨过门槛,站着饭桌旁,嬉皮笑脸的。
      “懒得跟你讲,想吃自己拿碗。”芳华嫂是一点都不客气。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又或者是懒得搭理她,都自顾吃着。倒是小米自己,觉得挺不自在,就在旁边给三姨腾出个位子。三姨大大咧咧坐下来,哧溜哧溜扒拉了几口,又开始数落开了。
      “反了反了……我辛辛苦苦生她养她有什么用,太绝情了!……大老远跑去看她,竟然一分钱都没给。我连车费都是借麻子的,害得我又欠人钱!”
      “喔,那你吃亏不大了?”芳华嫂挖苦她,“欠人钱怕什么,反正你也不还。”
      “以为妰娝仔(女孩)疼惜当妈的,谁知道……”
      “你不也是妰娝仔(女孩)嘛?问问你妈有吃过你一块糖不?”
      一句话把三姨噎住了,大家终于得耳根清净了一会。可不久,她又叽里咕噜地唠叨开了。从三姨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原来她大女儿在外面打工,自己找了个婆家,嫁到外县去了,结婚的时候也没通知三姨,听说前不久又生了个儿子,三姨心想,女儿出嫁时也没经过自己同意,女婿连聘礼都没给,白把女儿送给他了,不如趁这次机会跟女儿女婿要点彩礼钱,于是跟邻居麻子借了两百元,大老远跑了过去。谁知道女儿女婿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一顿饭,临走一分钱都没有给。三姨已经拉下面子伸手向女儿要了,女儿还是以她不好好过日子为由拒绝了她。
      芳华嫂听完把嘴一撇,说:“对你这种人就应该这样!做你这种人的子女已经够悲哀了,你就不要去打搅她的生活了,给你自己积点阴德吧。”
      看芳华嫂这么幸灾乐祸,小米也暗自觉得好笑。人要是没了羞耻心,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的。引用永叔的经典名言,三姨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已经完全不顾脸面了。
      吃过晚饭,天已经全黑了,三姨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自个搬了凳子坐在石榴树下,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剔起牙来。虽然不受欢迎,念在是长辈的份上,大家都保持沉默,没去招惹她。芳华嫂上大号出来,发现三姨还没走,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吃饱了还不走?天都黑了!快走!”
      三姨坐着没动,“天黑就不走了咯……唉,人倒霉了谁都嫌!”
      “你都没把自己当人,谁不嫌你?”芳华嫂用眼角狠狠地挖了三姨一眼,表现出极大的厌恶,“走不走?不走拿扫帚打你!”说着,真的从石榴树下抓起一把扫帚,作势要打三姨。僵持了一会,见三姨无动于衷,终于也没下手,颓然丢下扫帚,朝三姨摆摆手,“不走是吧?那你去睡牛栏!”
      三姨互换了两条腿,继续剔牙,“我睡屋檐下……大姐,有内裤不?我几日没换了。”
      虎子刚好从对门过来,一听这话就捂着嘴偷笑。
      “去,小米。”芳华嫂吩咐小米,“去柜子里找找,拿我一条旧的给她。”
      “喔。”小米接到命令,极不情愿地去给三姨找内裤。可是直到她上床睡觉,也没看见三姨进去洗澡。
      第二天早上,小米起床的时候三姨已经走了,听说三姨昨晚真的就在屋檐下睡了一晚。也许我们对三姨真的有点过分了,小米心想。但马上,一个惊天发现又逼得她不得不把怜悯之心收起来。在厕所的一个水桶里塞了一条内裤,女人的内裤。全家人都没有把脏内裤丢在水桶里隔夜才洗的习惯,可以肯定,那条内裤就是三姨的。
      在芳华嫂的吩咐下,小米到院门口的墙根下捡了一根树枝,捂着鼻子,远远地把三姨的内裤挑起来丢到院子外面的灌木丛里。
      小米突然又想起了幺妹。不知道幺妹和三姨,谁更幸福,或者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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