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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毕竟恩情总是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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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司,停尸间。
刑部尚书躬身陪在旁边,小心翼翼观察北野陵的脸色,“殿下,王妃……”
“传沈家的人过来认尸。”
北野陵抓着素麻布,一字一句,“然后送回沈氏大宅。”
王妃身份都已经确认,还要认尸?
已经出嫁的女儿,送回母家?
这就是要一刀两断的意思了。
刑部尚书有点为难:“这……”
北野陵回过头,眉眼间浮起戾气:“嗯?”
他的眼神像是死人,冷而没有感情。刑部尚书吓得一激灵,立刻埋下头:“臣遵命!”
北野陵没再说话。
他冷冷转身,将那块素麻布往旁边的仵作身上一摔,头也不回出了停尸间。
仵作低下头,怀里的布血迹斑斑。
这时,忽然听见隐约一声闷咳,旋即传来刑部尚书的惊呼:“殿下!”
北野陵骨节分明的手掩住薄唇,浓稠黑血溢出指缝,落在他胸口的金线坐蟒上。
他垂眸盯着血滴在金鳞上晕开,忽然低笑起来。
刑部尚书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北野陵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都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咳喘起来,也不曾停下。
“沈逢姝,你死了也无所谓。”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反正,我们之间的账,还要继续算。”
……
马车平稳跑过长街。
太医跪在北野陵面前,为他诊脉。
北野陵难得没有批折子或是处理公务。他望着马车窗棂上挂着的小香囊,上面有一朵针脚拙劣的小红花。
沈逢姝坚称她绣的是合欢。
她只会绣合欢。
哪有这么丑的合欢。
北野陵嗤笑,帝都高门贵女中,她是唯一一个女红差到如此地步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送个香囊就想讨好本王,你觉得我吃这一套?”
沈逢姝期待的神色凝固,面上闪过慌乱之色,“我没有,真的,太医说沉香安神,我就想着为殿下做一个……”
演技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北野陵看着她,声音冷淡更甚:
“若想讨好人,至少要拿得出手。”
沈逢姝嘴唇颤着,还欲解释,目光落到他的玉带上,忽然一怔。
她轻声说:“王爷嫌弃香囊不好……是因为不如白小姐给您的好看吗?”
他闻言低头。
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香囊,素色祥云暗纹,又绣月下泠泠一枝荷。
月旁一个小字:姣。
北野陵想起今早更衣时,婢女鬼鬼祟祟的神情,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近前当值的,该换人了。
他厌恶有人妄图插手他的生活,正欲抬手将香囊摘下,却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收了手。
“白姣姣的香囊,”他冷冷望着小王妃,一字一句。“本王用着甚好。”
比起白姣姣不知天高地厚,他更讨厌沈逢姝的虚与委蛇,心思深沉。
沈逢姝明明已经声音哽咽,却强笑着:“臣妾知道了,回去便磨炼绣工。”
看着泪花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北野陵却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觉得心里闷闷的。
他烦躁起来,揉着太阳穴:“退下吧。”
没想到沈逢姝的绣工倒真的有进步。
虽然还是不算出挑,但如今挂在车上这个,比她当初送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倒是很会另辟蹊径,知道他不收她的香囊,就悄悄挂在车上。
讨好他的新手段?
可惜她已经死了。
一阵风吹进来,香囊摇晃,细腻温柔的沉香气萦绕在鼻尖。
确实驱散了他胸口的沉闷。
“殿下,臣斗胆……”宫里请来的太医收了迎枕,缓缓起身,“您今日这脉象又凌乱起来,似是有气郁结于心,这可不利于解寒毒。”
郁结于心?
因为沈逢姝的死讯吗?
北野陵嗤笑一声。她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把目光从香囊上收回,“不急。”
……
北野陵回到王府,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一片狼藉,昨夜兵符失踪,亲卫彻夜翻找,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
紧接着王妃失踪,坠楼,自戕,事情接踵而来,人们无暇再顾及书房。
他挥退想要过来收拾的亲卫,拉开左边的暗格。
里面还放着沈逢姝的和离书。
她不就是以送和离书为噱头,才找机会进书房,偷走兵符的么?
他垂眸看着那张纸,嫁进王府三年,她的字还是像当初一样幼稚而没有章法。
不少字依旧缺笔画,但他对她的字迹已经再熟悉不过,很快顺下来读了一遍。
不像那些饱读诗书的高门贵女,没有什么文绉绉的用词,沈逢姝写的和离书与平常讲话没什么两样。明明是内阁首府的女儿,她却没受到几分父亲的熏陶,平常言行都极是随性。
像是死气沉沉的帝都中,唯一一只金笼外的鸟儿。
他一行行慢慢读着,耳畔似乎随之响起她甜而微沙的声音。
“……现在想想,当初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到底是应当的。这一年来煎熬岁月,如今沈家也不复存在,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牵挂的事情。我被困在王府太久,活下去还要仰仗你的心情,实在太累了。写下这封和离书,过去三年就当作大梦一场,你我再无关系。”
很多字都被水渍晕开,一张纸皱皱巴巴。
北野陵下意识攥紧信纸,直到信纸攥破,“刺啦”脆响唤回他的理智。
他又垂眸盯了片刻,拿起案头的私印,在和离书上扣了章。
“来人。”
“殿下?”
他声音没有半分起伏:“把这封信送去沈府。”
“是。”亲卫又抬起眼,小心地瞧着北野陵的神色,斟酌着开口,“今日上巳节,宫里设宴,您看……还去吗?”
“去,为什不不去?”北野陵没有抬眼,“去给芳华院通报一声,晚上白小姐随本王进宫。”
……
沈逢姝在世时,与北野陵闹得再僵,也是他唯一的正妻,白姣姣从来没有机会随北野陵进宫。
如今沈逢姝死了,北野陵允许她进宫,白姣姣自然很是用心地梳妆一番。
贴身婢女一边为她描眉,一边笑道:
“小姐这样漂亮,今日宫宴必定大放异彩。”
白姣姣轻笑,“又拿我说嘴。”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远山眉,樱桃唇,双眸似喜似嗔,一看便是娇美可人的小家碧玉。
可盯了一会儿,白姣姣唇畔的笑意渐渐消失,突然道:“眉毛不好看,换成剑眉。”
婢女一怔:“小姐?”
小姐生得柔美娇媚,若是改画剑眉,恐怕会有些突兀。
白姣姣没理会她,只是道:“画便是了。”
她说着,抬手取下了眉间的花黄,又拿小刷在眉眼间扫了扫。再望向铜镜,镜中人的面容已经比先前英气许多。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真像姐姐啊。”白姣姣像是在对婢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和沈逢姝,斗了这几年,其实都没能斗过姐姐。王爷心里永远只有姐姐。”
“无所谓。”她突然笑起来,“她们都死了。”
白凝霜特意选了件利落的宫装,少见的金线锁边束袖,水红色艳烈夺目。一路上,她不停悄悄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北野陵,又低头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
可北野陵甚至都没有转过头,他望着窗边,一言未发。
白姣姣顺着北野陵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香囊挂在窗棂上,上头绣了红呼呼一团,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套着护甲的手指猛地抓起下摆,她恨恨望着香囊,视线几乎要把它扎穿。
……
进了宫没走多远,就看见乳母抱着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定坤门外,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宫女。
远远地,北野玦就笑眼弯弯,冲他挥着肉乎乎的小胳膊。
“九儿。”
看到幼弟,北野陵冷峻的眸才有了几分笑意。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弟弟,问道:“九殿下这几日如何?”
北野玦趴在兄长臂弯里,咧嘴笑着,露出漂亮的小牙。
自从一年前的那次落水后,北野玦再也不曾开口说话。御医说是受了惊吓,药石不医,还需慢慢调养。
“小殿下这几日很有好转呢。”乳母在一旁笑吟吟道,“陛下同小殿下说话,也有些反应了。”
北野陵垂下眼看着弟弟,琥珀色的眸子难得有了几分温度。
白姣姣见兄弟两人亲密无间,沉了沉气,也笑着凑上来,“九殿下又长大了些呢。”
她话音刚落,北野陵感觉到怀里的小奶团身体一僵。
他抬起眸,静静地打量着白姣姣。
“九殿下,你别怕,姐姐不是坏人。”白姣姣在两兄弟这里接连吃瘪,已经笑得很勉强,“坏人已经死了,姐姐送你小兔子,好不好呀?”
听她提起沈逢姝,北野陵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北野玦还在用力往他怀里缩,身子都开始发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呜咽。
白姣姣不死心:“九……”
“九殿下怕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北野陵终于不耐烦,他打断白姣姣,却没有看她一眼,“你先回府吧。”
白姣姣怔住了:“殿下……”
北野陵的声音开始变得危险:“需要本王再重复一遍?”
白姣姣身子抖了一下,立刻低头道:“是。”
看着白姣姣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北野玦才停止了挣扎。他缩在北野陵怀里,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泪水还斑驳在脸上,水晶似的眸子几乎凝滞,面色也开始发灰。
就像……他刚被人从水里救起来那夜。
北野陵心头一沉,“去请太医。”他低声吩咐,“宫宴那边,同陛下通禀一声,本王先不过去了。”
普天之下,敢随便推辞皇帝宫宴的,恐怕也只有穆王殿下。
宫女敛眸,衔命告退。
北野玦的寝殿震云宫就在不远处,太医叶琛很快就到了。
见到九皇子在穆王殿下怀里,迟滞得像个瓷娃娃,叶太医心道不妙,立刻打开药箱为他施诊。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北野玦身子忽然一震,旋即激烈地呛咳起来。
叶太医放下心:“殿下,小殿下无虞,再静卧休息几日便可。”
北野陵为弟弟擦着额角的冷汗,眉头紧锁:“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叶太医推测道:“应该是看到什么,刺激小殿下想起当年落水的恐惧。”
看到什么?
定坤门离太液池那样远,他能看到什么?
“殿下,”叶太医将药方写好,见他面色还阴沉着,便小心翼翼问道,“小殿下发病时,可有遇到什么人?”
北野陵的手一顿。
“遇到了白姣姣。”
“白小姐?”叶太医不解道,“殿下坠湖那天,白小姐不是不在吗?”
他想起那晚,白小姐说她是找小殿下,无意中撞破了穆王妃沈逢姝行凶,但去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斗胆推测:“今日王妃娘娘来了?”
又是沈逢姝。
北野陵为北野玦掖被角的手顿了顿,平静道:“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