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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何如薄幸锦衣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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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虽然已经落魄,但曾经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权臣。小女儿早逝,又是背着罪名被休弃的,还活着的人也竭力为她尽了哀荣。
宗祠前跪着几十个僧人,北野陵来时,他们全身挂白,正将丧幡升起。
北野陵看到后,立刻手腕一甩,链刃将经幡砍倒。旗幡落地发出轰然巨响,僧人们闻声回过头。
在他们的注视中,北野陵收起链刃,穿过纷纷扬扬的纸钱,走进素白的灵堂。拎起前摆正欲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把的嗓子:
“殿下,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患。”
北野陵闻言,冷冷侧过头,阴鸷地压低视线。是个年轻的僧人,甚至算得上是少年。他生了双佛像上常见的玲珑眼,恍惚间,还与沈逢姝有几分相似。
用这眼,他平静地望着北野陵。
北野陵眯起锐利的眸子,突然笑了。
“我知道。”他说。
旋即,金丝楠木门合上,发出轰然巨响,将早春三月的阳光隔绝在生者的世界。
沈逢姝的灵堂设在宗祠里,牌位静静摆在一侧,烛光照亮了前面的方寸之地,那里放着她爱吃的虎眼糖。长明烛已经燃了许久,蜡痕如同斑驳的眼泪,挂在烛台上。
满目皆白,冷漠而尖锐地提醒着北野陵:
沈逢姝已经死了。
他声音沙哑着开口:“你还在吗?”
没人说话,甚至连烛花爆裂的轻响都能听见。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一把捏紧。
他似乎……真的失去她了。
北野陵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们的一次争吵。
那时,她帮着太子,暗中把他奏折上的批文传递出去。于是,每次上朝,以她父亲沈枢为主的太子党,总能找到弹劾攻击他的地方。
那段时间,北野陵在朝中腹背受敌,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
白凝霜的事情发生后不久,这件事情败露,他们又吵了一架。沈逢姝依旧抵死不承认,北野陵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厉害,几乎要喘不上气。
她的抽泣着,声音沙哑微弱,“北野陵,是不是我死在你面前,才能证明清白?”
北野陵冷冷地回望,“死?沈逢姝,你怎么舍得死呢?你死了,太子许诺的太子妃之位留给谁?你在我身边忍辱负重这些年,不就白费了?”
那时候他真的希望她能死了,死人是不会再撒谎骗人的,这样他就可以独占她,而不是看到她去为了别人,接二连三背叛他。
他看着这块灵位,不知站了多久,大门被人撞开,沈家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后:“王,王爷!四小姐再不懂事,也已经死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让四小姐好好走吧……”
老管家不知道这位杀神为何驾临,但那日休书与遗体一起送回沈府时,他就知道,王爷和王妃再也回不去了。
北野陵半张脸陷在阴影中,抿着薄唇,沉沉一双眸,深不见底。视线扫过的地方,牌位,香炉,转轮……所有东西,都像仿佛是滚烫的,狠狠在他意识里烙下印记,提醒着他:
沈逢姝已经死了,她要离开了。
……不行。
绝对不行。
我们之间的恩怨还没有算清,你怎么敢退场?
“把灵堂拆了。”
北野陵突然冷冷开口,“牌位撤掉。”
你不能走。
老管家怔住了。“殿下……”
“本王说,拆掉灵堂。”他又重复一遍,摇摇晃晃地转身,却在迈出宗祠的那一刻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
北野陵在两江停了半月有余,沈逢姝就跟在他身侧,也不问他去哪。
北野陵的性子清冷至极,如果不是沈逢姝主动和他说话,他能一整天都不开口。
沈逢姝又是活泼的性子,于是就同他没话找话,甚至问他穿哪件裙子好看。
北野陵从书案后抬起头,淡淡看了一眼,“玄色的。”
“为什么?”
“溅上血不会被看出来。”
“……我又不杀人,怎么会溅上血。”沈逢姝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我要穿水红色这件,在灯下特别好看。今晚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北野陵又把视线落回书上了:“可以。”
她的脾气很好,忍得了北野陵的冰冷性子。就算是被他惹恼了也不气,一个红糖包子就能哄好。
她是很随遇而安的性格,似乎从来不担心未来如何,只认认真真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北野陵问起来,她就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歪着头眯起眼笑,“我失忆了呀,纠结过去和未来都没有用的。”
北野陵怔了一下,“是吗?”
看到少年眼中闪过的讶然,沈逢姝的笑意更甚,她起身走到北野陵面前,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戳了戳少年的唇角,“你要多笑,阿陵,笑起来更好看。”
说完,她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
女孩指尖停留过的地方似乎还带着清新的皂角气息,从来没人离他这么近过,北野陵下意识后退一步,磕磕绊绊道:“你——你自重。”
嘴上这么说,胸口却似乎有一阵奇异的暖意流淌而过。他下意识去摸嘴角,耳朵尖烫极了。
沈逢姝也不恼,而是笑道:“阿陵害羞了!”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对玄色护腕,上面用金线绣了云纹和野狼,正是北野陵惯用的,“你看,我给你把护腕补好了,这就是可以开心的事情。”
北野陵低头看着小姑娘递给他的护腕,上面多了一层歪歪扭扭的针脚,与大内尚衣局绵密细致的走针对比惨烈,却是十足的认真。
见北野陵低头看着护腕,冷了一张俊脸不说话,小姑娘心里开始有点打鼓,结结巴巴道:“我,我看你的护腕开线了,就,就拿来补了一下……我第一次做针线活,你要是觉得丑,我就拆掉……”
她没说完,北野陵反而先伸出手,小心翼翼执起少女的柔荑。
指腹尚有细小的伤痕,北野陵看了一会儿,低声问:“疼吗?”
沈逢姝怔了一下,摇摇头。北野陵没说话,她也不敢开口,就任由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北野陵才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次,沈逢姝的脸也红了。她想把手抽回来,北野陵却不许,他微微使力,语气仍是平淡的,“你的脉搏在加速。”
被人说破心事,沈逢姝更羞了。她闭上眼,干脆破罐破摔:“哎呀!哪有这么问女孩子的!因为我喜欢你!满意了吗!”
说完,她和北野陵都怔住了。
趁北野陵出神,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头也不会地跑进内室。
……
沈逢姝生闷气,把自己关在内室,北野陵不仅没有来哄,还不声不响消失了一整天。
沈逢姝把脸埋在锦衾里,越想越委屈,只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北野陵的性子那样清冷,她早就该知道的,却还不知耻地往上凑,现在反而像个笑话。
她想家了。
可是她记不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沈逢姝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间,似乎有人进来吹熄了烛火,又俯身将她的被子盖好。熟悉的血腥与龙涎香气,尚带江北初春的寒意,顷刻将她笼罩。
小女孩登时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眸子。
一整天的委屈再次泛上来,她的眼睛发酸,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着,更丢人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像是被烫到一样,北野陵的手倏地撤了回来。他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我…… ”
“你走嘛!”沈逢姝伸手想去推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血腥气愈发浓重起来,“我不喜欢你了!”
他的手很冷,激得沈逢姝一机灵,顾不得赌气,她愕然抬起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北野陵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神色认真,“姝姝,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沈逢姝脸又烫了起来。她梗着颈子,把头别过去,不肯看他:“不喜欢了。”
“我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杀过很多人。”他说,“我不是你说的好人。”
沈逢姝没有回头,只是小声说:“你很好。”
她在北野陵身边这些日子,看到他为失去母亲的孤儿施粥,为失去儿女的老人赶走乡绅,连草堆里要冻死的小奶狗,他都会抱起来买一碗牛乳喂给它。
他的性子诚然清冷,心却比许多人都热。
“你真的想和这样的我在一起吗?”他又问。
沈逢姝没有说话。
北野陵低下头,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一直用内力小心翼翼地烘着,如今还尚有微微热气。
“我给你买了红糖包子。”他说,“书案的左手边有三千两银票,够你在找到家人前用了。”
他说完,默默转身,推开了内室的门。
这时,沈逢姝突然开口:“我想。”
北野陵的手顿了顿。他回过头,“姝姝——”
小姑娘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难怪他的手那么凉。北野陵的衣服又湿又冷,带着浓重的铁腥味,沈逢姝环着他精瘦的腰身,手心满是已经微微发黑的血迹。
“对不起,姝姝,我想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沈逢姝踮脚轻轻咬在他的薄唇,止住了他的话。
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个闷声不吭的杀胚,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不惜将前尘往事系数斩断。
“我们走吧。”他低声说,“去北疆,去草原,谁也找不到我们。”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要一个与沈逢姝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