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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之卅一 ...

  •   之卅一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楚媛自述:

      楚媛,楚国令尹子玉之女,幼时入齐随侍桓公夫人,及长,夫人赐孝公,孝公薨,齐废生殉,楚媛为公主悠侍女。

      在齐国,似乎,我该恨的人有很多,就如同曾对子都哭诉的那样,恨潘污我清白身,恨国夫人的奴役,恨舍肆意利用我姐妹二人,恨悠指使燕姬勒死我妹妹,恨田烈间接害死我的父亲。复仇,该是活下去的理由,我反复提醒自己,仇恨,能指引前进的方向。直到某一刻,才明白,真正恨的其实只有一人,触不到的君子——楚媛卑微的伏在尘埃中去仰慕的男人,君子姜昭。恨,源于爱得太深,那个浑身散发温暖的男人,偶尔一瞥的笑,足以夺走我一世的思念,他时常展露笑容,却无一丝一毫是为着我。哪怕,哪怕他仅仅在目光划过我面庞的一瞬做稍事的逗留——那不过是我的奢求。

      我以为,不爱他,以为爱那些,在他之后,拒绝我的男人,之如烈。

      犹记离楚入齐之际,我方六岁,父亲子玉让楚巫为我们祝祷,巫者唱着妖娆的泛着水气的曲调。对镜自怜,我总会想起浓妆艳抹的女巫,终其一生的孤独,她的祷告岂能换回幸福。给了我们生命的父亲,真希望赐予幸福,何苦送我们到无所庇护的齐国。那个被众人捧在掌心的姜悠,骄傲的蔑视一切的姜悠,她生来就活在众人的关爱中,不会明白楚媛的苦。她的出现,时刻让我心怀异样扭曲的嫉恨,再抛却恨去揣测幸福的滋味。宁可老死华翱殿,也不想面对姜悠,然而一旦面对了,总忍不住在她眉目间去寻找昭的痕迹。

      这一切,不自知,楚媛无望无畏的过活,直到有个命运同我何其相似的人来到齐国。子都或许比我更惨,男人心中揣着的除了家仇,还有国恨,子都的纪国名存实亡。我以为仇恨已经将我们牢牢的拴在一起。仇恨像一个虫子,吞噬着我们的心,直到那里空落落的成了个洞。我想,那些暗夜里的倾诉,带着恐惧的依偎,同病相怜的人互舔伤口,别样情愫填入心底的坑洞。

      当子都性命堪忧,我不顾一切跪到姜悠跟前乞求,我无人可求,唯有求她了,放眼齐宫,唯有她有有那份心救下子都。然而姜悠断然拒绝,新婚夜一过,子都生死她自然可以不在乎了,她腹中孩子已经有了名义上的父亲。我知道,国夫人在盘算将她另许他人。

      这一次,却是我错了,她居然救下子都,而后,除却子都出征的日子,我们三人算是朝夕相对。悠的情绪起伏不定,

      随他们来纪国,或许是最愚蠢的抉择,眼见他们一日好过一日,眼见他们视我为无物。

      睡眼惺忪的悠抓扯我的衣袖,急切追问:“有什么事瞒着我?其实潘——”

      “悠,你别胡乱猜想,楚媛,你是知道的,告诉悠,我们——”子都,急切、诚挚的恳求。

      “我们”?此刻,他舍得将我与他划归在一起了。

      悠拥有她惯有的颐指气使:“楚媛,子都承诺你何事,但凡他能给的,我定能办到。告诉我,何事胆敢欺瞒?”

      悠以为此刻齐国的国君是谁?桓公小白、孝公昭、昭公潘?都不是,她再不是享有特权的齐公主悠,她不过是姜舍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政敌。即便手握权柄,我要的,恰恰是同为女人的悠给不了的。

      此刻,子都宁愿悠误解我与他的私情:“悠,楚媛不过是为着争风吃醋,浑说的。你切不可听信——”

      “楚媛,你说!是不是同潘有关?”

      “悠,楚媛是想要我给她一个孩子,日后再为预备孩子下吃穿不忧的前程!怕你恼怒,如此才瞒着你。”

      我冷笑着沉默,令子都的开解显得苍白无力,悠笃定的信我,信晦暗肮脏的假象。至极的悲痛是何情状,直愣愣的望着苍穹,徒劳的质问命运,泪,已尽了,无泪的哀伤更能感染周遭。齐国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平凡女人,逃不开世俗情欲。潘那么爱她,终究是下不去手,竟以为她蓦地失了气息,一下子失心疯了。男人们为何总是围着她团团转,齐国的女人哪里有女人的味道。

      午后,暑热难耐,我在失了鸣蝉鼓噪的大树下纳凉,那两个紧紧搂抱的人丝毫不为骄阳所憾。子都的眼里只有悠,不惜一切的保护悠;悠,最坚强却又最脆弱的人,一点点的将感情倾向子都,却不自知。烈,兴许悠已忘却了烈。

      可叹,可笑,曾经在微寒的夜晚,国夫人授意我倾尽所能去引诱烈。□□的站在烈跟前,他一丝不苟的仰视星空,直到露湿额发,方才垂首,叹道:“若夜染风寒,国夫人至多赐你一裹草席,值得么?”烈并非铁石心肠,却也不为所动。然,山川阻隔,烈还一如既往的爱悠么?燕姬有悠一般的坚毅,又是悠遣去的人,烈会如何对待呢?

      爱,是如此的绵长——恨,心底的恨几乎为每日的碌碌消磨殆尽,命运总是在刻薄每一个,即便是悠,同样逃不过。

      可命运又太过厚待悠,纵使失去了烈,子都,比之烈,子都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一日之后,悠,还是那样失了生气的静默,鲜见的笑意唯赠予子都。

      入秋,纪国第一次收获了稻米,那是子都返国之后,命人往鲁国买回了稻种。新开垦的良田,人手倒是足,子都这个纪侯做得实在委屈,好在原先纪国有权势的人都死在齐国太公祠了,那些宗亲士大夫的门人、奴隶统统归于子都。子都用纪人自己的稻米祭祀了纪国先祖,拿回离宫亲自熬了粥,呈给悠。他说过,种稻是悠的提议。这碗粥唤回了悠,她不再萎顿于屋内,春天未到,生机却一点点复苏。

      我便是作恶的楚巫,见不得他们的好,时常提醒子都,国仇家恨,或是不经意间,将纪人嘴里听来的北地战事说与悠。纪人是自负又自卑的,那么容易欺哄,枕席间,什么秘密都没有。当岱宗为第一场冬雪装裹时,楚媛已是纪国女人口中唾骂的□□□□——雪在眼睑上融化,却带不出泪意。

      关于潘,成了悠的一个心结,我有意拿话刺她,究竟心底盼着什么样的真实。

      悠是怎样的人,我既小瞧了,她竟不再追问,神色平和,陷入沉思。

      三天两头的雪,时而有蚕豆大小的雹子,纪国比齐宫寒冷太多,何况我的心愈发凉。原指望脱了临淄的牢笼,有子都相伴,能有一丝温暖等着我。我知道她还在无声的拒绝他行周公之礼,他却也是不慌不忙的等待。

      齐国遣来信使,吃穿住行物件一应俱全,国夫人如今是毫不吝啬的对悠施舍母爱。悠却是个不知足的人,面对齐王姜舍的使官,她还是如在齐宫时那样不可一世,厉声责问适逢年节,国君疏于仪礼,远道来探望下降的公主,怎么不带上冬至祭祀过齐国列祖列宗的肉饼。

      舍的人私下带话,若是我达成舍的心愿,便允我返回楚地。这个时节,楚国或许无雪,可也无楚媛容身之地,无楚媛栖身怀抱。

      舍的人见我时,分明避开了悠与子都,待齐人离去,悠却主动提及潘:“楚媛,潘对你即便无情,却也不会轻易动杀戮。舍如何对潘,如何对我,我们与他尚且一母同胞,你呢?”

      我错愕不已,她真的洞悉了一切,还是子都忍不住吐露隐情?这个在我面前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女人,似乎是我与生俱来的对手。我能倚仗的都是虚幻,被不同的主子驱使着来制衡姜悠,可那些握着我性命的人,都是她的亲人,临到末了,我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就算是舍,舍也容不得我伤害姜悠。

      脑海中浮现儿时于楚地的画面,献祭河伯,即将抛入江水的野兽在笼中徒劳的挥动利爪,最终,逃不过被浪涛吞噬的命运。

      “楚媛,你可以将我性命拿去,我却不容你伤害潘、舍、小午,任一个!姜悠对天盟誓,无论是何人,伤我兄弟,我必诛之!”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力量,心惊之余,瞥见子都方踏步进屋,闻听姜悠之言,他那里也不是滋味。我竟忘了,我手里握着的把柄。甚妙,他对她用了真心,我活命的机会不是更大么?我得细细思量,该如何将这乱局搅得更浑。

      初春的风来得正是时候,阳光从岱宗山那头洒过来,纪人又开始沿着海岸线晒水制盐。夜里与我厮混的纪人身上,有股子难闻的咸味儿,我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纪人忽地狠狠言道,等鲁君封了旁的纪侯返回纪都,看你们齐人还能得瑟几日。

      我踢开纪人,拿外袍裹了光溜溜的身子,一路闯入子都屋子。春暖花开,百禽百兽都忙着捉对儿厮杀,他倒好,一人守着孤灯苦读。

      “姜悠冷落了你,不是还有我么?”

      他也不抬头,只笑道:“纪国男人不单我一个,能给你个孩子的人,出了离宫,多的是。”

      我将外袍丢置在他案前:“子都,我要的是你!”这话,我在心底曾说过多次,说得太过认真。而此刻,揣了太多念头在里面,原以为说得虚情假意,可在我自个儿听来,还是这样情真意切。子都,你要了我,楚媛有益无害。

      他只淡淡的扫我一眼,又埋首竹简:“纪国稻米养人,楚媛,你愈发丰腴了!”

      我一时气结,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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