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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零落成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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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她便是新来岛上的女孩子么?
南宁想,这句话,曾经的弓梳宁一定记得,那个因为天谴而魂飞魄散的弓梳宁。应该是弓梳宁新来岛上的时候,弓梳颜对公子说的话。
那么此刻的南颜,是不是……因为脑中巫蛊的缘故,又回到了过去?
南宁睁大眼睛望向君宇。
风起,吹起了君宇的长发,他的眼睛里,有了然的笑意。
他本该忌惮,因为弓梳岛为临国海军攻下已然十年,弓梳岛主弓梳隐,也已然在天下人眼中当了十年的临国傀儡。临国海军实力雄厚,想要攻下麒国,从青城入侵原本已是最近的路线。但弓梳岛虽为缥缈海国,传言中却与麒国都城麒城相距不远,这与世无争的小小岛国,如今的军事地位,却是临国攻陷麒城的海上基地。
南宁来自弓梳岛。
她便可能是临国人,或者是为临国效力的人,更甚者,是为临国效力而刻意接近太子以图吞并麒国大业的人。
但是君宇的眼睛里没有猜忌,他仍似从前一般,带着一抹淡淡的清愁,又仿佛带着最最深重的信任与宠爱,望着南宁笑。
十月七,日光强烈,南风。
南颜一身布衣,卷起衣袖在庭院中移植几株梅树。好医好药,她的右臂已然伤痕淡去,只留下些微的疤痕与曾经交错的纹理。南宁坐在石阶上静静看着她,那样熟悉的眉眼,却再不是熟悉的神情。曾经热烈明媚红衣绝艳的南颜,如今带着岁月静好的轻柔笑意,未经世事一般的懵懂目光,一心一意的,种花养鱼。
“宁儿,你几时变得这么安静的?”她回头向南宁笑,“前几日你还追得李大婶家的鸭子满田满地的跑,怎的今天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乖乖坐着?”
南宁鼻子有些酸,终究还是眯了眼睛去笑,“我呀,东西吃太多上火了,这会儿满嘴都疼。说话么……嘿嘿,有些不便。”言毕抽出腰间玉笛,横笛指尖,幽幽吹起了《醉飘零》。
南颜道,“你准是又被公子罚了,不然,怎么会吹这么悲伤的曲子?”
乐音一转,南宁十指灵动,想起了在自己从前的世界里,过年时候大街小巷的《喜洋洋》。
“哎哟,宁儿你真是个宝贝……你……”南颜一愣,急急走过来,沾了泥土的手,抹去了南宁脸上的眼泪,怔怔道,“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该是怎样?”南宁仰望着南颜困惑的脸,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应该是你……为我擦去眼泪的……”南颜喃喃道,“爱哭的是我不是你,你从来不哭,你只喜欢把我惹哭。”
“是吗?”南宁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南颜泥泞的手上,“颜颜,对不起。”眼泪落下来,将那些泥土都和在了脸上。
南颜呆呆站着,半晌终于道,“是什么错了?”
十月九,阴,北风。
南宁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撑着双手,褐色眼睛里一片空茫。
耳边是太子亲信的千里密报,火烧火燎的,“十月初始临国海军再攻青城,此次回返之快,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看来是来势汹汹,势要破城啊!皇妃蓝氏逼宫,软禁吾皇,扬言要废太子而立君好公主为太女。”
“哦?”君宇应了一声,“各位朝臣是何意见?”
“右相扶持蓝氏,已将右相军围了整个皇宫;左相坚持拥护殿下,此刻是保皇派的中流砥柱;刑院与礼院两主驻足观望未曾表态;兵院主青城王耽于海战,未及声援;商院主玉泱王扣留所掌国税,恐有……自立为王之嫌。”
君宇轻轻笑了一声道,“说下去。”
“农院主上书保皇,已为蓝氏……罢黜密诛。”
一室肃静。
南宁不由得回头看。
君宇刚要喝茶的姿势就这么定在那里,脸上没有了笑意,只是将茶杯放在桌上,皱眉道,“蓝氏……”
那亲信又道,“这一场政变声势大速度快,显然是蓄谋已久。蓝氏为吾皇宠妃,右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
君宇仍是一派从容的样子,挥手道,“退下的时候将这桌子搬出去。”
那人焦灼道,“殿下有何示下……”
君宇道,“说未曾找到我。”言毕站起来踱步至南宁身边,“今日南颜如何?”
那亲信见太子已不理睬他,只好满脸痛苦地搬着桌子走了出去。
南宁道,“昨日在夜市上买了两尾锦鲤,今日……”她遥遥望向院落中清浅笑着给鱼喂食的娇俏身影,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能似这般无忧无虑,也未必不好。”君宇拍拍南宁的头,“幸好那巫蛊,对她身体无害。”
南宁道,“皇宫里真是一团乱了呢。”
君宇望向天际厚重阴云,“唔,乱才好呢。”
言毕有很轻的“喀喇”一声,木头断裂的声响。那搬着桌子出去的亲信呆呆对着一地残局,也不知是惊到了,还是吓到了。
南宁道,“君宇伤势,大抵好得差不多了?”
君宇微微皱眉,“功力只恢复了九成。”顿了一顿道,“若是从前,那桌子该是出了院落才裂开的。”
十月十二,阴,大风。
南颜握着手中枯枝,歪头问道,“宁儿,怎么梅树在冬天也是会枯萎的?”
南宁道,“咦?我们去查查可是树里边长了虫子。”
南颜摇头,“我查过了,一个蛀虫洞都没有的。”
南宁道,“兴许它是一棵有个性的树。”
“有个性?”
“唔,就是跟旁的不一样。”
墙外呼声震天,声音混乱南宁却听不清楚。
南颜道,“奇怪,这几天总有人在街上走动呼喊,也不知是不是到了什么节日。”
“他们在喊什么?”
南颜一边逗弄那两尾锦鲤一边漫不经心道,“复辟铁蹄江山……拥立徙天皇族……还有将临人赶出徙国之类……”忽而抬头问,“凤翎妖瞳是谁?”
南宁问,“说她什么了?”
“说她找到了碧眼,找到了皇族遗血,是当之无愧的盟主。”南颜拍着手笑,“你看,它们更喜欢我今天买的食物,今日里游起来快活得很!”
两尾锦鲤受惊一般游来游去,但在狭小的青石盆中,疲于奔命。
南宁这时候却在想,皎月知道又被自己算计了,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到处跳脚,然后高声喊着要揪自己耳朵呢?大概不会了吧,她此刻定该是被软禁于凤翎妖瞳手中,恨恨地做着用以要挟凛正的人质。
临国纸鸢。
其实南宁才没有心情去做纸鸢玩,只不过,她知道皎月出身定是临国权贵之门,想来自小的习惯便是精工细料。临国最富盛名的纸鸢,以绵竹做骨,以纱锦做面;绵竹十岁灌溉而成,纱棉更要以临国冰蚕吐丝再巧手织造,若非是乌玛城最大的锦缎庄,又怎会出售如此精巧之物?而那最大的锦缎庄,正是凤翎妖瞳、徙国复辟盟会之盟主的暂居地。
凛正一双碧眼,就此自动上门。即使凛正此刻已是颇有武学功力,想来若是斗智,也还是难以与凤翎妖瞳匹敌。何况皎月定是一开始便被她擒下,再来要挟凛正,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如此一来,凛正是徙国复辟江山之王,皎月是临国权贵之女。
南宁望着那两尾锦鲤,真正是你侬我侬,缠绵悱恻。
凛正,莫要怪我,我只能以此来阻止皎月对你的伤害。
十月十五,阴,大风。
南颜所种梅树,枯萎两株。
麒国皇室遍寻不得太子下落,皇妃蓝氏以此为借口称太子国难当头而避世不现,遂垂帘听政,调动兵力,命左右两相与兵刑礼商农五院之主,除农院主暂缺不在其内,其余各主均调兵前往青城抗击临国海军。
玉泱王商院军率先抵达青城,青城海军兵力陡增,临军不得向前,船舰列于青城海岸。
十月二七,阴,大风。
锦鲤尽数死去,梅树徒留一株。
南宁哄南颜入睡,见她梦中落泪。
麒国皇室动荡,徙国复辟有成。临国权衡利弊,于青城海岸增兵十万,密密匝匝,向青城逼近,势要一举攻下。
刑院礼院两军,并左右两相之兵,齐聚青城海岸,临军退兵十数海里。
十月二九,阴,无风。
南颜所种花草悉数枯萎,她不哭反笑,于遍地狼藉中轻声道,“真奇怪,我好像早就知道它们会死去。”
南宁猛然想起儿时诸多画面。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颜颜伤春悲秋,总是极易落泪。这个疑惑的答案,现在终于恍恍惚惚有了轮廓。
是了,天谴。
她幼时天性温和烂漫,喜欢养些小动物,但都会无故而亡。她起先还悲恸流泪,后便不再养花种草只一心习武。此后她渐渐成为性情洒脱容颜明媚的弓梳颜,再未曾为何物驻足,更未见其对何物流露出珍爱之情。
不敢言爱。
因为知道所爱之物,都将尽数远离。
南宁站在原地,望着南颜默默将那些枯枝败叶翻进泥土。
十一月十,大雪,大风。
南颜终日不语,抱膝临窗而坐。
哀莫大于心死。
而这样心死的过程,她生生经历了两遍。
南宁陪她坐着,遥遥望着青砖墙外的炽烈旗帜。那些涌上街巷沐雪欢歌的人们,血管里奔腾着的,是古老游牧民族铁蹄横扫的霸气与荣誉。
徙国复辟盟主、凤翎妖瞳凤舞,拥立徙天•凛正为王,国号正天,以乌玛为国都,再立徙天皇室。自此,徙国结束了百年割据的局面,这脆弱飘摇的铁蹄江山,不知能否恢复至百年之前的骁悍。
南颜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做了皇帝的,也不是他们。”
南宁握住她的手,“颜颜,你可觉得冷?”
南颜怔怔望着院落中的积雪,忽然短暂笑了一下,“岛上从来不下雪的。”
麒国农院,因无主而未去青城,蓝氏手谕以农院军护卫皇都麒城。
大雪之夜,农院主之子易若谷竟手握太子令牌带军直入皇宫,擒蓝氏,诛尽右相留守皇宫之亲信党羽,囚右相,拥麒王复位。
宫中秘传,太子君宇,并玉泱王君玉,联合左相,压制刑院礼院二院主,逼迫蓝氏调兵青城,以欺瞒右相,营救麒王。
青城王世子君和,以破冰船当先,追敌三日,世传其以太子所制的“宁宇箭”射杀临国海军将领平邑,一战扬名。
十一月二十,大雪,无风。
君宇临窗而立,笑对南宁道,“国号叫宁安可好?宁儿平平安安的,我便满足了。”
南宁望着漫天大雪,褐色眼睛里都是雪的碎片,“君宇,我的愿望太多了,不知何时才能一一满足。”
一愿颜颜去除巫蛊,二愿凛正莫受欺骗,三愿破解银针之谜,四愿寻得《墨灵诀》。
五愿……回到弓梳岛上,回到公子身边。
“君宇,我想去看一看凛正,然后——”南宁的声音冷下来,仿佛没有丝毫留恋,“我要北上,找毒尊。”
“我以为你会舍不得他。”君宇道。
“我只要《墨灵诀》。”南宁淡淡道。
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绝望的山崖洞穴,凛正认真的声音,“这世上南宁待我最好,我也一定要待南宁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