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之雪》叱丘

6、龙纹之族（五)

　　严格说来，“天山末雪”不是一种茶，那是一种产自雪山的植物，每两年开一次花，白色的花蕊有三层紫色花瓣环绕，紧贴着花瓣的是两层如花瓣一样的“叶子”，说是叶子却并非绿色，自花茎开始伸展出白色的叶片，至叶尖逐渐变为墨色，这叶子便是“天山末雪”。当地人称这种花为“撒干塔”，是“致命的紫色黄金”之意。
　　而事实上，花如其名。“撒干塔”生长的地方被称为“绝域”，那里不只是终年积雪不化，还时常围绕着白雾，即便是当地最好的“莫纳”（以采摘“天山末雪”为生的人）进入其中也容易迷失方向，而一旦如此，结局只有三种，要么跌下雪窟摔死，要么活活饿死、冻死，要么发疯。最要命的是最后一种结局，那人被找到之后，已经不知如何走下了雪山，全身衣衫褴褛，手里捧着“天山末雪”，只是神情恍惚，眼中尽是恐惧，见了人就缩在地上发抖，嘴里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叶子散了一地，人如疯了一般满地的用手乱扒。于是，便有了一种传说，那雪山上，“撒干塔”旁，有着未知的怪物。
　　但，这只是传说，没有人能够验证。那数的清的几个幸运的“莫纳”，不论之前如何，从第一次“顺利”回来后，也都变了性情，终日不语。至于“天山末雪”，相传，必须采集“莫干塔”旁边一尺以内的雪，带回去融掉，将“天山末雪”置于雪水中浸泡一个月，然后在阳光下晾晒之后择选，卷曲如球的方可以当做茶饮用。若雪采错了，或者留那晒干后平直的叶子，饮则七窍流血而亡，且血如紫浆，恰如花瓣的颜色。即便如此，每到“莫干塔”开花的时节，亦有无数的人冒着风险前往雪山深处，老“莫纳”从不结伴而行，因为那不成文的规矩——超过一个人以上去的，除非半路折回，这意味这没有找到；或者所有的人全无踪影，这意味着都葬身雪域；但凡是找到的，最多只有一个人回来，要么疯掉，要么从此守口如瓶，其中缘由他们不说，亦没有人敢问。摘回来选好的“天山末雪”被当地的“仁则”（即当地有势力的富户）以廉价收取，然后以天价卖给到内陆地区，价格之高，相传整个大郢境内能够享用的人屈指可数。当地人是从不敢私留的，否则要被处以“嗜刑”，就是把全身的肉割成一条条的却不离体，让狼和秃鹰来吃……但即便如此，“莫纳”永远都不会消失，因为需要生存下去；“天山末雪”也将会以“一叶天价”的方式被不断输入中陆地区，其代表的不只是黄金，还有无数的鲜活的生命。

　　白启年慢慢的哑了一口“天山末雪”，用舌尖轻轻的搅动，细细的品味。一种说不出的雪香充斥着他的味蕾，一遍又一遍的刺激着他的整个口腔，温热中又带有一丝的凉意，沁人心脾。他觉得自己正赤足立于冰天雪地中，但除了让人无法抗拒的馨香，却没有丝毫的寒意。
　　他闭着眼睛，品着茶，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又一次失败了，在那个人面前再一次失去了勇气。那些他一遍又一遍练习的话，那些问题，那些建议，那些想法，那些能够展现他威仪的言语再一次在那看不见的目光之下化为乌有，如今他能回忆起的只有自己的冷汗和战栗。他觉得，那个宫殿，不，那个石洞正如“撒干塔”，充满了诱惑力却极具危险，而那个人正是传说中守护“撒干塔”的怪物，而自己，不过是个“莫纳”，一个失败的“莫纳”，随时可能疯掉的“莫纳”。他的一切甚至是生命完全由那人掌握，他只是被当做一个玩物，当那人累了、腻了，随时会将他变成一尊僵硬的“雪雕”。想到这里，入口的“天山末雪”忽然如一道冰流，沿着咽喉侵入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从半年前继位起，他便希望能够摆脱家族的传统，实际掌控大郢的权力。但，至今为止，这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大郢文帝白坚，那个刚刚四十四岁的男人，文治武功号称有大郢以来唯圣祖可以相比，却一夜之间忽然“暴病身亡”。父亲死前驱走了所有的人，独留下他，而后抚摸着他的脸颊，用手指在他的手心重重的留下一句，“不得龙纹，不可妄动”，然后便闭上眼睛，沉默不语，直至悄然而去，被宫人抬走。大郢立国以来，皇帝驾崩之后都是直接安葬于自家陵塚，出丧的不过是个空棺木，这是严守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当时，他以为父亲的话是人死之前的糊语。但他毕竟是警醒之人，记住了那句话。日后通过暗地里查询，得知所谓的龙纹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且他们竟然世代是大郢朝的命官；后来又发现，大郢历代皇帝皆或崩于“二四”之数，或于该年退位“隐于”后宫，从此销声匿迹，不被提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四”之数难道只是可笑的巧合？或者是白家继位者的诅咒？
　　父亲难道不知道洛家就是龙纹？但为何守着龙纹却还是郁郁而终？
　　妄动什么？为什么父亲尊为大郢皇帝却每每要向那人请安，甚或要为其是命？
　　种种谜团绕的他茶饭不思，却终日不得结果。
　　那人到底是谁？记得他似乎问过父亲，曾经，父亲告诉他那是白家家祖，后来，有一天当他再一次问起时，他看见父亲的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隐约感到父亲对那人的态度从恭敬似变得恐惧和憎恨，而在那之后，父亲便突然亡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白家？洛家？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
　　白启年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默念着，但最终依然是毫无头绪。
　　“但，父亲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我去找龙纹么？”
　　白启年又一次想到父亲临终的那句话，继而想到了不久前他在那洞中被命令做的事情——“留下洛炳轩，洛家其余人等一个不留。派人追查洛家失踪之人的下落，务必活拿”，“将洛炳轩囚入空司门禁门，穿其手足、贯其肩骨，务必要其开口。”
　　龙纹是洛家？是父亲要我找的人？
　　但洛家为什么束手待诛？为什么独留下洛炳轩一人？
　　要缉拿什么人？
　　白启年几次要问，均没有这样的勇气，在那人面前，他实实在在的感到自己的无力。白启年又想到他初次于狱中见到洛炳轩的情景，当真惨不忍睹，他不相信对一个普通人有必要这么做，而唯一的解释便是洛炳轩不是普通人。
　　龙纹？
　　犹如忽然被闪雷灌顶一般，白启年登时心中豁然：“没错，那人要的是洛炳轩，而父亲要我找的是龙纹，看来一切的结症就在洛炳轩身上”。
　　白启年第一次感到自己看到了希望，忍不住舒展那长久以来锁紧的眉头。他又哑了一口“天山末雪”，眼角的余光恰和身旁宫人的目光相对，那人似乎有所察觉，赶忙收起目光，低头躬身而立。白启年敏感的神经令他不得不对这个动作产生莫名的怀疑，“这茶凉了，你去给朕换一杯吧”。待那宫人走后，白启年望着周围的其余人等，不动声色的盘算着，“这宫中，还有什么人是我可以信任的呢？”，他以手扶椅想要站起来，右手无意间碰到了腰间的一样东西，他忽然响起了什么，“恩，或许，可以试试。虽然冒险，但却是现下唯一的办法。”

　　第二天清晨，白启年起了个大早。他喝退宫人，自行穿着停当，孤身走出寝宫，他的目的地是御监司。
　　御殿监察司，下设风、职、礼、违四部，分管大郢朝官吏的风纪、职守、礼仪和其他一切有违官员规制的行为。其中以“风”部居四部之首，统辖御监司。大郢立国之初，圣祖亲授御监司监办百官之权，“百官群臣，均在监察之列”，后为及时遏制大郢朝官纲纪文风，圣祖进一步谕旨御监司有“遇违法厉害者，立禁而后报”之权。御监司由此向来权柄极重，深受历朝皇帝重视和信任，而相关人选亦是由皇帝自行选任。自大郢立国以来，历数各代御监司四部官员，“皆于位上谢世，而无有被罢黜之人”，可见御监司与皇帝的关系。但，御监司“只司纠察百官，而不可干预政事并私决人犯”，由此，除非遇有官员违纪、乱法之事，否则平日要想见到御监司官员恐怕比见见皇帝本人容易不到哪去。同时，御监司于大郢境内各州、府设有御监理，理下又有台，台下又设使，如此犹如蛛网一般覆盖全国，有传言，大郢境内隶属御监司的人员不下十万人众，实则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亦是大郢历朝皇帝得以巩固权力的有力有段。
　　白启年不待人通报迎接，径行进入御监司“议事堂”，吓得侍卫一溜小跑跟在后面高呼“皇上驾到”。御监司阮瞻、李中凯、罗炎、廉允不知皇帝因何事而亲临，慌忙跪拜迎接。白启年喝退闲杂人等，静静的看着四人，长久之后，似是终于下了决定，自腰间摘下一块金牌，淡淡的说道：“先帝临终曾言，若一朝朕身旁之人尽皆虎狼，唯汝等可信也。今日，朕见汝等，有先帝御风信符为证，不知汝等愿伴朕左右否？”片刻的平静，四人凝视白启年手中的金牌许久，待确认无疑后叩首齐声答道：“臣愿效死力！”。白启年暗暗的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看来，这盘棋，他还有的搏。

　　“宗主，白启年今晨孤身至御监司，不知为何事。”大厅中火光通明，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殿下，一人着皂色长衫躬身禀报，细看，俨然是当初与白启年共同探望洛炳轩的老者。
　　“呵呵呵呵，我就说我这孙儿不寻常。彻查御监司的情况，我想知道，那一帮文人都有些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值得皇帝亲自拜访。告诉宫中之人，好好的照顾年儿，他比他的父亲强，坚儿号称文治武功与我相当，但却也没有他儿子这样的魄力。白家好容易出了一个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帝，就让他折腾一下吧，但要小心，别让他伤着自己，败了老夫的大事就不好了。”
　　幕帘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还有，着令夜门大司乘，还是令他亲自走一趟吧，毕竟炎凤在那孩子身边，另有震白和岩武也要到了，手下人去办，终究麻烦太多。大人除掉，把孩子带回来，要快。”
　　“是，宗主”。老者答道，又是一躬。而后，随着他缓缓的退出大殿，火光渐渐熄灭，直至留下一片完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