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狗》吃果冻的鱼

1、老母狗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在那个大战乱套着小饥荒的年代，像她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太多了。她的出现就像一只流浪狗,随着命运颠沛流离，认命得狠。她在路边被捡回来，没有工资，没有理由，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别人只叫她“喂”。主人对她不屑一顾：随你便，你爱待这儿就待这儿吧，爱吃就吃吧，爱活着就活着吧。每次搬家，她都舔着脸跟着，谁也没要求她做任何事情，但是她做了一切她能做的事情。主人总给她口饭吃，所以她觉得他们都是对她顶好的人，哪能对一个陌生人百般宽容呢，她从不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她年轻的时候，主人拿私事取笑她，她憨憨笑过，年纪大了。这么大年纪了，她一手养大的男孩都学会像流氓狗那样追着女孩子跑了，可是她一直是一个人。男孩叫她“姆姆”，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临老了还闹了个名字，她不知道这是这个年纪刚学会认字的男孩在书里看的，是人们用来贬称那类讨嫌的老娘们儿的，她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对谁都说这辈子没白活，那小子是真疼我呢，谁会给陌生人起名字呢。
　　她老了，男孩有了孩子，她腿脚日益不便了，粗重的活都干不了了。小男孩拿着她爱吃的糖浆，那筷子蘸了，放在她被尘埃挡住的眼前，佝偻的身躯上方，逗她去够，让她笨重衰老的身体作出各种有失庄重的姿态，看她为了一滴廉价的糖浆丑态百出，却总也不让她够着。她讨好地像老狗贪嘴一样，蹒蹒跚跚，跌跌撞撞地去努力够着那看似出缀手可得的甜蜜。她看着小男孩嘲笑的笑容，也觉得开心，眼前虽然灰蒙蒙的一片，可是那笑声是多么的清晰阿。他要不是真喜欢她，能笑得那么开心吗？
　　那年的饥荒，人人都系紧了裤腰带过活，别人都夸她的主人善良，家里这么多口子，还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废物老婆子。她每次听见都无不自豪地说：那可不是，他们一天三顿供着我呢，他们吃啥，我吃啥！这话倒真是不假。看着别人家开始卖子卖女求温饱，她更欢喜了，这么多年，他们果然是真心喜欢我的。她像颐养天年的母狗一样越来越丰满起来。
　　那天，小男孩不寻常地拿出一小罐糖浆，没有故意取笑，表情调皮地喂她喝下去。她心想，这孩子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陶醉在幸福里的她，身体慢慢失去知觉。她的男孩的妻兴奋地叫着：“她真的晕了！我们终于有肉吃了！”小男孩拉了出去，她的男孩过来抱起她，她心里暗想“唉，我的孩子啊，你们想吃肉就吃呗，我这没牙的老婆子也不跟你们抢，那糖真甜啊……”
　　那天，她主人一家吃上了很久没吃过的肉，从此以后谁也没见过她，也没人关心她的去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谁还顾得上管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婆子阿。
　　几年后，偶尔听一个疯了的乞丐说过，那年饥荒的时候，他被施舍过一个狗肉包子，是一个长得像天使一样的下男孩给他的。大家都不信他，那个年代哪来的肉啊！是他家养了70多年的狗呢，那小天使亲口告诉我的!哪里有狗可以活70年啊!所以他一定是个天使啊。天使是当时的新鲜词呢，刚学来的新鲜词。他疯里疯气地辩解，努力让人们相信他。他还说，那狗肉真不一般阿，比后来吃过的都好吃，倍香！传说中的人肉包子都不一定有它好吃。大家只当他是个疯子。
　　原来，一直到最后，她都是一直狗似的存在。

　　多想走进你们的生活，曾经一度以为我们是一家人了，我无法走进你们的心里，我也甘愿这样走进你们的身体里，让我滋养你们干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