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六章2 ...
-
(三十七)
四月,寒意已经远走,雨水还没赶到,天地清明。
怪不得梁太要叹“你是人间四月天”。
赵真颜的四月天却是黑茫茫的,望不到尽头的改论文、改论文、改论文。方鸣大概是最严厉的导师,第一稿交上去时,他问道:“你花了几天?7天?”
“9天。”赵真颜讪讪答道。
“你用了多少时间,我一眼能看出来。”
第二稿交上去,他问:“你写转移支付就转移支付,扯那么多政治干嘛?又不是去报上发表,图个花哨。”
第三稿他挑剔道:“既然可以找得到OECD的原报告,为什么引用中译版?”
“来不及了。”
“你可以少睡点觉。”
她似乎越来越犯困,午休后怎么也爬不起来。
等到四月快要翻过去,方鸣也终于勉强答应了她可以送审。她长呼一口气,爬回床上。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了她。
一串莫名其妙的号码。不消说,这样的来电就是刘颐了。她在国外,用的网络电话打过来,虽然时滞现象比较严重,但胜在便宜得要死。
除了时滞,声音也比较缥缈。刘颐飘忽忽地说:“你最近忙什么?”
“瞎忙瞎忙。”她用实习时学到的敷衍必备词汇回答刘颐。
“我看你的确实瞎忙活,颜昇要结婚了,你在干嘛呢。”
“结呗。”她稀里糊涂的说完,坐起来,头却格外晕,“谁说的?”
“我在网上碰见袁阳了,他说他到时也去喝喜酒。五一那天。”
“……”
“他不是去你那里了么?怎么又转回头结婚了?你都干了什么。”刘颐的声音这下不缥缈了,真切而郁闷。
赵真颜还是不回答,就问了一声:“几号了?”
“等我加上时差先……嗯,4月30号。”
“哦。”
“你哦什么哦,他没告诉你?”
“没。”
“唉,你呀,他对你多好啊。”刘颐抱怨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赵真颜终于说了一句超过三个字的长话。
“你高三胃炎住院那次,你还记得吧。有一天大清早,我们还在早自习呢,他忽然站到窗户外面,叫我出去。然后一整个早上婆婆妈妈,无非就是让我保证,要督促你好好学习,要督促你按时吃饭。还拿着你的测验卷骂了一通,说你怎么这么笨。我都服了他了,翻来覆去说了一个早上,一直到上第一节课。害我早饭都没吃。”
……
“不过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了。以前我给你算你的命格,总是算不清楚。因为你天格太差,是一生孤苦漂泊的命,可是你的总格又特别好。那天我猛然醒悟,去算了颜昇的命格。原来是他,他改变了你的地格和人格……所以我后来跟你说,你不会‘不系之舟’了。”
“不系之舟,是漂泊孤苦的意思?”
“是,你看你总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再次警告你,话是不能乱说的……我又八卦地给你们算了姻缘,都是很好的啊……所以我听说他要和别人结婚,连带把自己都否定了,我算卦一向很准的,你知道。”
“半仙,你说话能不能慢点,我头晕。”赵真颜已经自床上爬下来,靠在柜子上,依旧有些晕,“不行,想吐,你别挂先。”
胃里有东西翻涌上来,她飞速冲到洗手池,却只是干呕两声,吐不出什么,声势吓人。
刘颐笑话她:“你不是有了吧。”
水龙头里哗哗的水流仿佛都浇到她的头顶一样。
她联想到最近的各种反常,心里急起来:“你这个乌鸦嘴,别乱说话……怎么办,怎么办,我根本没有想到。试纸,我要去哪里买试纸。”
刘颐也愣了半天:“……大概,药店应该有卖吧……你,你……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不要你了。”
“刘颐,我有点害怕,你打电话不贵吧?”
“很便宜。”
“那就好,你别挂,我一边走一边给你打。”她一只手穿好鞋,“砰——”地夺门而去。
半小时后,刘颐已经在殚精竭虑地安慰赵真颜。
“没关系的,都什么年代了。你也25岁了啊,有人25岁小孩都打酱油了。孩子的爸爸是谁?你们准备在一起的话,孩子留着也行,反正你快毕业了,现在大学生结婚都是合法的啊。要是,要是不准备在一起,无痛人流也很方便。”她边说边觉得自己像妇科医院的托。
“你说,会不会验错了?”赵真颜半晌才幽幽说道。
“几率比较小,但也有的。不如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我马上去,晚上你再给我打过来。”不管半仙还是骗子,她死死抓住刘颐不放。
医生看完检验单和B超片,语速飞快地说:“嗯,11周了,胚囊发育良好,着床也很好。你注意休息和饮食,注意千万不能感冒,不要再养宠物。吃叶酸片了吗?没吃啊,没吃给你开一盒。现在还不用补钙。你去建个档吧,以后定时来检查就好了。下一个——”
赵真颜听得云里雾里。她晕乎乎地走出医院,在等车的时候,又看了一遍B超单,黑白的图案,当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刚才B超师心情不错,还指给她看,喏,就是他。
怎么那么小啊。她看看自己的小腹,的确也是平平的。
验完试纸后,她就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头脑里没有任何思想,心里没有任何情绪。整个人空空落落的。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下来。其他人都没有回来,她就在黑色里关上门,换了鞋,换了衣服,爬回床上躺着。也不开灯。
浓黑的夜色伏下来,贴着她的皮肤浩浩汤汤爬过去。慢慢的,她觉得有些凉意。想起医生说的“千万不能感冒”,她慌忙扯过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盖上,手却不自觉地捂在肚子上。
刘颐信守承诺,再次打电话过来。
“怎样?这下铁板钉钉了?”
“嗯。”
“你有跟那个男的说吗?”
“没。”
“你不打算说吗?”
“嗯。”
“便宜那小子了。”
“……”
“那你尽快流掉,超过3个月就麻烦了。”
“请你别再用那个词,我听着肚子疼。”赵真颜求她。
“‘流’?好,我不说,我说拿掉行了吧,你赶紧去,不然有你受的。”
“我,我没想过要不要。”赵真颜自己都被想法吓一跳,但话一出口,她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从确认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没想过不要,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她也没想过。
“我崇拜你,你想当单亲妈妈?那我给孩子当干妈、教母、奶妈,反正什么都是我。你有规划过以后吗?你得找一份不太忙的工作才行啊。靠,哪个男人这么走运,跟你上床,你还给他生孩子,还不用他付赡养费,他凭什么啊……”
“刘颐,别说了,是他。”
赵真颜没有说出名字,但刘颐的水杯还是砸在地上。
在这样一个四下里暗摸摸的夜里,电话里一点点的沉默,就好像过了很久。
赵真颜再次问:“今天几号。”
“30号。”刘颐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画面。
赵真颜在用座机拨电话。
“他关机了。现在几点了?”
“等等,我加个时差,噢,应该是晚上10:00。”
“那也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了,我赶明早的吧。我得早点睡,先挂了。”赵真颜终于恢复了正常,表达、语气、逻辑无一不正常。
这个疯狂的画面正在被赵真颜证实。
刘颐High了起来:“等等等等等——我只听过落跑新娘,没听过落跑新郎。你准备抢过司仪话筒,深情地说‘我们有孩子了,你别结婚了’,是吗,太兴奋了,我多想亲临见证。”
“去你的,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怎么办。”
“我得在婚礼前找到他。”
“告诉他你怀孕了,是吧。然后他就痛哭流涕。”刘颐又开始想象这个画面。
“才不是!”她学会了他的口头禅,“我暂时不会告诉他的,那样好像我在威胁他一样。”
“这是事实啊,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意思。等他那边处理好了再说吧。”赵真颜说着说着,声音柔下来,“反正即使不说孩子的事,他也会听我的。”
“你有把握?”
“当然。假使我开口,他一定会听我的。”
“我现在,觉得那个新娘有些可怜。”
“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你毕业论文答辩呢?”
“先不管了。”
“那去了省城之后呢?还回这里来吗?”
“不知道,去哪都行。”
“可你们好像,是不能结婚的啊。”
“那就不结,有什么关系。”
“赵真颜,我重复一遍,我崇拜你,你真男人!”
“去你的!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收拾好东西,看看这么晚还能不能订到票,明天还要早起。见到他,我再给你电话。”
刘颐听到那边的电话断了。她忽然想起,赵真颜并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一直以来,都是她打到赵真颜手机上。
水杯破碎的瓷片,静静躺在地板上。
赵真颜很快就收拾好行李,简单的,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包括学士学位证书、身份证等所有证件,她甚至还记得带上了医生开的叶酸片。
最后,她在电脑旁边的小藤筐里,自那些糖果甜食下面,拿出那两张火车票。
那曾是她所有的甜,所以她放在这个象征甜蜜的藤筐里。
她把两张褪色的火车票放进钱夹。
“2513次,开往桂林。”
颜昇,我们走吧,不回来了。
(三十八)
清晨6点,空气湿润浸凉,轻轻的风,薄薄的雾。赵真颜一个人走在宿舍山下的坡道里,竟然有走在仙境里的感觉。饮仙露、吸醍醐,大概就是这个滋味。
她所有的行李,其实才装了半个行李箱。但她总觉得,这是一件郑重的事,非得要一个拉杆箱,才有出远门的样子。昨天那个好心的B超大夫见她穿着一双有一点跟的皮鞋,提醒说,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穿平底鞋。于是,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双平底船鞋。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鞋的原因,她的步履也轻快起来。垂在肩上的头发,因为她走路的节奏而在肩上一扬一落。
颜昇说的没错,她一向是个胆大妄为的人,只有面对他,才会循规蹈矩。屈志远说的也没错,她就是个外表乖巧,实则无所畏惧的人。他们都说的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虽然她至今厌恶他那晚的举动,但既然有了小生命,权且原谅吧。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多么善解人意,选在他结婚之前提醒她——你们不可以绕来绕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敌逃我追了,老是这些戏码,你们烦不烦啊,你们得给我一个生存的环境。
这样乱想着,差点要笑起来。
她把手轻轻放肚子上,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谢谢你。”给了我勇气,一种在他面前也胆大妄为的勇气,一种真实面对内心的勇气。
写着“早餐工程”的早餐推车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等着。她拍拍头,心说糟糕。怎么会忘了吃早点呢。从前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懒得再吃,但今天她认真地买了一杯豆奶和一块蛋糕。
卖早点的阿姨被今天头一个顾客吓到了,因为她一边满足地吸一口热豆奶,一边露出花痴的笑容,自言自语:“你看,我不白谢,我来犒劳你了。”阿姨抖抖索索收了钱,把车推远了一些,心想遇到个疯子。
她打开出租车门,叫醒候客的司机:“师傅,去机场。”
一路上,她和司机说个不停。从回空补贴是否合理到她今天样子好不好看。一般是出租车司机有话痨,今天遇到一个乘客有话痨,司机都激动坏了。一大早,有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搭车,还拼命说拼命笑,让他预感今天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于是到机场的时候,他主动减掉了尾数。下了车,她心里说,我从此荣升“司机杀手”好了。
她的座位在中间。靠窗那个胖子比她后到,挤进去的时候她差点发火,一手护住自己一手用力抵抗他扑面而来的身躯。
机上的提醒广播已经放到闽南语版:“航班马熊就要起灰……”她来此地已经7年,这句话还是听得懂。“马上就要起飞”,还能有比这更动人的语句吗?
只可惜她忽然又反胃,扶着前排靠背差点没吐出来。胖子不计前嫌,帮她把纸袋打开,递给她。
“我妻子也怀孕了。”他笑地爱心萌动。
“我只是晕机。”
“还没起飞呢,你晕什么,刚才还护着肚子。”他拆穿她。
赵真颜笑起来:“谢谢你,如果你宝宝像你,一定很可爱。”
胖子很受用,也提醒她:“现在不方便出远门吧,你先生呢?你一个人要小心一些。”
“我就是去他那里。”赵真颜想,我就当强盗吧,盗这个“先生”过来。就算我们不能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婚姻不过一张纸。但是,你可别先结婚了。不知道你注册了没有,不过,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你等我。
想到这,她惊叫一声——一路上又忘了给他打电话了。眼下,手机也不能开机了。
邻座的胖子开始看书,她又开始话痨了,问道:“你看什么书?”
“刚在机场随便买的,李敖的。”
她瞟了一眼,看到右页最上方的一行字——“花开可要欣赏,然后就去远行,唯有不等花谢,才能记得花红”。
刚想赞一声“好”,又开始反胃,于是连忙把自己的头装进纸袋里。
(三十九)
颜昇此刻已经悔不当初。怎么会同意弄一个这么铺张繁琐的婚礼呢?
虽然杜衡一人包揽了大部分事情,但落到他头上的那些,都已经够他受的了。不停地有婚庆公司、电视台负责录像的、烟火公司的人打电话给他确认各种事宜。他清晨还接到一个乐团负责人的电话,问他现场到底演奏哪几首曲子。
“你们爱演哪首演哪首。”
“不行,杜小姐交代过,一定要确认。”
“你们问她去。”
“她的电话总是占线。”
“那你奏《安魂曲》吧。”他不耐烦道。
他觉得当下中国人的婚礼观简直不可理喻。如果全盘中式的,跪地磕头揭盖头也好,如果全盘西式的一个庄重简单的恶仪式也好,为什么非要不中不西。一个婚礼,新娘子还要换几套衣服,把古今中外都穿个遍?想到这他又头疼了,因为杜衡嘱咐他也换三套不同色的衣服搭配她的。这还只是开始。家里摆完了,上海还有一场。上海摆完了,福建还有一场。
他一咬牙,把电话关成了无声。反正一会儿就去接新娘了,接到杜衡,那些事都追着她去好了。
杜衡的妈打他手机没听,打到家里来:“颜昇啊,总也找不到你。”
“没听见。”
“杜衡说你这几天脾气有点大,老对她发火。我不得不提醒你啊,结婚了两个人要互相迁就……”
“妈,只是这几天事情多,有点烦。”
“嗯,妈知道你脾气不坏。颜昇你要多担待我们杜衡,她真的是一心一意为你啊。那次背着我们偷偷去落胎,也是不想让你有思想负担,怕你说她用这个威胁你不分手。她傻呵呵的一个人就去了,结果没弄妥当,医生说以后怀孩子的希望不大……这个,妈妈都是告诉过你的。”
“妈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对杜衡的。”
那边,杜衡的妈收了线,立刻向地上吐口水:“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刚刚说的都不灵。杜衡你这个死丫头啊,明明没有的事,非要妈说这些。”
杜衡正焦头烂额,皱了皱眉说:“我了解他的,妈你放心,你越说我生不了孩子,他越会娶我。”
“我呸!你能不能嘴上有个分寸,别乱说话了啊。”
(四十)
下了飞机。
赵真颜就一直打颜昇的电话。
没人接,没人接,还是没人接。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无视他疯狂电话轰炸的淡漠。
他不会是报复她吧?他一定不会。
他心如止水,不再接她的电话?那也不会。
也许只是没听到。
她发了一条短信:“有事找你,回电。”
已经是上午10点。这边的风俗,一般是中午摆酒的。她有些着急起来,情急中,想到了袁阳。
“袁阳,颜昇今天在哪里摆酒?”
“华天酒店。东城区那个。怎么,你也要来?”
“没有,我就是问问。”
“唉,赵真颜,怎么说呢,你们老这么着也不是办法,非得有个人结婚了,你们才死心。我也看明白了,所以懒得劝了。不过你放心,我不把他灌醉我不姓袁!绝不让他今天舒坦。”
“谢谢你,不过用不着了。”她笑起来。
“你想通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