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初长夜》钟长夜

57、往事如烟

　　李德全一见此物，面色大变，颤抖着手捧给康熙。

　　是一面金牌。金光灿烂，悬着明黄流苏，手工精湛，龙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这分明是……康熙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分明是当年先帝赐给董鄂妃的免死金牌！当年董鄂妃仙去，先帝驾崩，自己登基，宫中忙乱，金牌不知所踪，身边亦无人提及，遂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老爷子竟将金牌给了她？今日事出匆忙，她必是未来得及拿金牌保命，太子呢？太子逃走的时候没有用过？是太子不知道有这么一枚金牌，还是用不着这个就能出宫？抑或是，她果真没有参与此事？一时心乱如麻，竟没个头绪。

　　身旁一小太监回禀道:“启奏皇上，太医到了。”
　　康熙望向怀中面色苍白的人，心里五味陈杂：“去暖阁。”

　　西暖阁。

　　太医扶了脉，面色发白，战战兢兢道：“启奏皇上，钟姑姑本来体质尚可，挨了板子倒不相干，只是……只是腹中胎儿，却难保全了……”
　　康熙霍地站起，手中粉瓷的茶盏在地上跌个粉碎：“你说什么？！”
　　太医两股战战：“回皇上，姑姑怕是小产了……”心下却嘀咕，皇上如此失态，只怕这伤了的，是龙种罢？皇上今年六十一了吧？真是龙精虎猛啊。
　　康熙有些失神：“小产？小产……”
　　太医恭敬道：“回皇上，此地血腥味甚重，只怕要请几位有经验的嬷嬷来清理，还请皇上移驾。”
　　康熙恍若未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她只怕要恨我了……
　　李德全心下暗急，将声音略提：“皇上，请移驾！”
　　康熙缓缓心神：“嗯，朕去偏殿。”提脚就走，竟似有洪水猛兽追他一般。
　　李德全忙指挥小太监跟上，转身交代太医“药材什么的竟不必省俭，只管用好的”，又吩咐宫女太监“快去敬事房请几位经验老道，干净爽利的嬷嬷来”，一时又交待众人：“都把自己的嘴闭严实了，若是今儿这事儿有一丝风透出去……”环视一眼：“宫里头悄没声儿不见了的奴才，向来不少！”
　　众人虽未敢抬头，只听这声音，亦脊背生寒，遂齐声道：“嗻。”
　　李德全满意地点头，转身小跑几步，追上康熙，一边还不忘交代小太监去拿干净衣服给康熙换。

　　康熙站在窗前，怔怔地望着天边一弯残月。保成出生那天，孝仁皇后的产房里，也是这样浓重的血腥味。赫舍里氏苍白的脸，保成的啼哭声，还有接生嬷嬷，萨满嬷嬷……当时年轻的自己说：“胤礽乃皇后所出，朕甚爱惜、”即便日理万机，也坚持亲自抚养。看着保成洗澡，亲手给他换尿布，看着他会翻身，自己坐起来，看着他出第一颗牙，听着他从含混不清到口齿伶俐地叫“皇阿玛”，他学习满、汉、蒙三种文字，英文也小有涉猎，骑马诗文也甚是熟谙。十三岁那年，他在刚竣工的文华殿为满汉大臣讲学，因他向来苦学，又反复训练，竟毫不怯场，深得众人赞誉。年纪稍大，又亲自教他治国之道，后来在实践中锻炼他，出巡时更次次带着他。亲征葛尔丹的时候，先后有十个月不在京城，他坐镇京师处理朝政，克尽厥职，举朝皆称太子之善。自己坐在行军帐中，看到京里送来的密报，每每心中欣慰熨帖，总觉得没有辜负他额娘拼着命将他生下来。他是诸子之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自然与其他儿子不同。赫舍里氏是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她聪颖美丽，宽厚仁和，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对她一向敬重，又岂会苛待她的儿子？又谁知，自己呕心沥血，竟致如斯下场？！莫非真是“爱之适之以害之”？

　　康熙呆呆站着，只觉思绪翻涌，不能自已。保成为什么走，跟谁走，这是毋庸置疑的了，只是老爷子……是了！老爷子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他知道，必定不会允许他的嫡孙，做出如此荒唐之举！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康熙只觉得豁然开朗，是了，还有老爷子！此时方觉得脚酸，也顾不上了，一叠声地叫道：“李德全！李德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德全走进来：“皇上？”
　　康熙激动地说：“你去城外庄子上，送封信给老爷子！”话音未落，却见李德全手上已拿着一封信：“说是老爷子送来的……”

　　老爷子这时候送信来而不是送太子来……康熙刚沸腾起来的血液又瞬间降回冰点。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信封中薄薄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一个不适合做皇帝的太子，一个向往自由快乐的亲儿子，哪个更重要？

　　康熙握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是。太子不适合做皇帝。他早就知道。太子喜欢男人，他也早就知道。可是他不能，也不肯放任自己一手栽培的继任者，自己一腔心血，难道就这么白费了么？不行，绝对不可以！康熙渐渐握紧了手里的纸：“李德全！备马！”

　　戌末亥初，宫门大开，两骑从神武门飞奔而出。

　　城外，某座庄子上，两道身影跪在正堂，上首坐着一个神态安详的老者，面上不见一丝异色，堂下两人却并不敢懈怠，跪得笔直。

　　不发脾气，才是最大的脾气。

　　管家匆匆走进来，悄悄瞄了地上二人一眼，在老者耳边说了句什么，那老者弯起了嘴角：“他来得倒是快。带他去书房，我随后就到。”

　　太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冷汗渗透了里衣。到了这一刻，他要是再猜不出来这老者是谁，就白活这四十年了。他会怎么样？把自己交给皇阿玛吗？

　　康熙坐在书房的紫檀木圈椅上，如坐针毡。门被推开，福临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康熙站起，躬身道：“请阿玛安。”

　　许久也不见叫起。

　　康熙如揣了几十只猫，百爪挠心。正想抬头看看，却见福临已落了座，心下更是忐忑。

　　“当了这许久的皇帝，长能耐了？！不问青红皂白打我的人？！”福临并未动怒，口气却不大好，康熙赶紧跪下来：“皇阿玛息怒……”

　　福临的怒气愈演愈烈：“你可知道，你打的不只是我的人，还有你自己的亲孙子？！太子能不能做得了皇帝难道你心里没数？你现在二十几个儿子，成年的也有一大半，连玛法都做了的也有，除了保成，难道就挑不出一个好的来？！可见你这个阿玛偏心成什么样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连这句话也没听说过？你可见过人家死都不肯要又死都要塞给人家的没有？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就是想着保成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你不甘心，觉得我没替你想过，可是你又替大清江山想过没有？若是你把江山硬塞给保成，你能保证他不会一转身就撂挑子？你这是拿着列祖列宗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在赌气！当初既觉得他不堪大用，为什么又复了他的位？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康熙涨的满脸通红，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他。老祖宗也不曾。从前，自己刚登基的时候，到索尼的府上去，没有叫下人通报，悄悄儿地去了，却见着已经一把年纪的索尼，拿着一根棍子，满院子追着已经十二三岁的小儿子法保，嘴里还直嚷嚷：“打死你这泼猴！”法保嘴里叫着“阿玛饶命”还一边躲，虽然跑得气喘吁吁，眉目之间却不见惊惧。后来才知道，法保跟大侄子长泰在索尼书房里玩，不小心打烂了一个羊脂玉的镇纸，羊脂玉在他家本是平常，只是那镇纸手工精巧，是难得之物，故索尼甚是爱惜，如今被幺儿打碎，心痛难忍，也顾不得自己顾命大臣的光辉形象，誓要将那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最后是府上老太太出面保下。那时候的皇阿玛年轻，高大，英俊，在自己心里，是天神一般人物。可是他很少跟自己说话，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就算这样，也很快就“殁”了。后来，额娘也不在了。自己好生羡慕法保，就算被打又怎样，好过自己一个人，孤零零。

　　福临看了康熙一眼，叹口气：“坐吧。后来我常常在想，要是四阿哥还在，我会不会传位给他。”
　　康熙心知肚明，这个“四阿哥”是当年董鄂妃所出之子。当年董鄂妃独宠后宫，董鄂妃的孩子一生下来，皇阿玛欣喜若狂，对四阿哥的疼爱尤甚于自己对保成。本想即刻封为太子，无奈朝中群臣反对，说此子非嫡非长，年岁尚小，不如等再大些许才作打算。皇阿玛就算不高兴亦无可奈何。谁知那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一场风寒过去就没站住，董鄂妃一病不起，没多久也香消玉殒。若是还在，若是他做了皇帝……

　　只听福临接着道：“其实你立太子的时候我就想说，太子立得太早了。（康熙腹诽：你还不是一个德行）你正是年富力强，孩子又小，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早立太子，那是早早给别的孩子树了个靶子啊。否则，都是一个阿玛生的，凭什么他就矜贵些？从此太子永无宁日，兄弟之间勾心斗角，什么旁的不用做了，只一心扳倒太子，哪还有心思去办差？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是与不是。就只一件，保成做了这四十年的靶子，也该够了。这么多年你也没在我身边呆过几天，就当留着你儿子伺候我了。还有，天也快亮了，你回去吧。”

　　康熙五十一年，太子二度被废。

　　康熙五十二年，湖广巡抚年遐龄女，赐雍亲王，位侧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