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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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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
主管把我介绍给顾年生的时候,我察觉到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这种情况并不常有。我并不是传说中的美女。
主管对他说:“这是我们工作室最好的女设计师,伍自真。”
我笑笑,没有去故做谦虚姿态。我入行已经有五年,口碑一向很好。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个工作室,只有我一名女性设计师,并无人与我争锋。
顾年生欠起身点点头。
看得出他是那种有很好背景的人,一举一动十分讲究。
他同我说:“那就拜托伍小姐你了。”
我看主管给我的图纸。我认得这是市内一个著名小区的户型,设计合理,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改动之处。
一分价钱一分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套房子的价格,超过大多数人一生所得。
顾年生看起来还很年轻。
各有前因莫羡人。或者是天资,或者是机缘,或者是勤奋。即便是父荫,也要有那种命生在豪门。
我问他:“预备做成什么风格?家里有什么人同住?生活习惯如何?”
他怔了一下,缓缓道:“不知道。”
我微笑。寻常人买下一套房子,是要做一个家,故早早有种种憧憬------在我看来,做这一行的快乐也就在于帮助别人将梦想变为现实。
这位顾先生不是。
再好的房子,如果没有居者的心情在里面,也就房子而已。
我耐心地对他解释:“你要告诉我你的喜好,我才好做事。”
他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我说:“你结婚了吗?太太的意见呢?”
他摇头:“不,我还没有结婚。”
“那么,你的女朋友,或者说,未来的女主人,会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这很重要吗?”
“当然。”我说,“女主人在家里呆的时间比较久。所以我们一般以女性的视角来装修。”
“我不知道。”
我靠在椅背上,做出为难的表情。
顾年生看看我,无奈地说:“如果这个家只有我一人,你是不是就不做了呢?”
我叉起手:“你早这样说也就简单了。”
他偏着头想了想:“我希望房间的感觉是温馨的,让人走进去就松弛下来。”
我明白他的意图。
但我想他不明白他给我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温馨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油漆,木头,布匹,玻璃,生铁做得出来的。水泥和沙子也没有帮助。
带我去看房的,是顾年生的秘书阿梅。
阿梅留着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干脆利落。我喜欢留短发的女人,我自己的头发也就比板寸略长。主管同我说:“你为何不把自己打扮的更象女人些呢?”
我回他:“你会因为我更有女人味而多照顾我一些吗?”
他说:“不。我只看你的工作表现。”
我说:“那么就别管我的头发了。”
成天在工地上泡,长头发不晓得多麻烦。如果有人肯把我养在家里对着白海棠吟诗,也许我可以考虑蓄发。
我问阿梅:“顾先生当真要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
阿梅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
“他有什么业余爱好?”
阿梅想了想:“说不上来。我觉得他根本没有业余时间。”
“那你岂不是也很忙?”
阿梅笑笑说:“不是免费的。”
“他常穿什么颜色?”
“黑,白,灰。”
“我的天。”我搔搔头。
“顾先生不挑剔。按你的意思做就可以。他既然选择了你,就是认可了你的风格。”
我裂嘴笑。我有什么风格。我不过是按照客户的意思做,略约束些他们的想象莫出格而已。我永远只可以有建议,不可以有意见。
从未遇见过这样大撒把的客户。我仿佛穷人咋富,拿着大把的自主权不晓得如何用。
“预算呢?”
“按你的意思走,只要你的报价是合理的。”
我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压力十分重。知道自己要什么客人容易满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才真难伺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但我还是接了这担生意。
在商言商,惟利是图。
我挖空心思,希望物有所值。整套房风格简约,但给不同的房间调配了不同的墙面。白色的底漆中混上一点点颜色,卧室是淡淡的紫,书房是淡淡的蓝,健身房是淡淡的橘,客厅是淡淡的红,餐厅是淡淡的黄,通通淡的看不出来。
工人做活时,问我:“这样有什么意义呢?根本看不出区别来。”
我笑笑。
眼睛是看不出来,但人的感觉比眼睛敏锐多多。
工程已经过半,顾年生没有来过。阿梅倒常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看。
不知怎的,我觉得她的眼光有一些深深的眷恋在里面。
她爱顾年生?故而在这房子里寄托了些什么?然而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克制着脚步?
我不知道。我吹着口哨做自己份内的事。
这天一个陌生女人上门。
起初我以为是邻居来看看装修,热情地迎上去介绍,递上自己的名片。
然而她巡视一番后指责:“你是色盲吗?把整间屋做得象雪窟一样。”
我上下打量她,她着一身艳红,火焰一般燎人。
她道:“改,你重新出套方案给我审查。”
我说:“抱歉。”
她说:“你做不到是吗?那么我另请人做。”
我不理她,走到一旁给顾年生打电话。
阿梅很快赶过来。
红衣女郎见到阿梅,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阿梅说:“方案是顾先生亲自定的,伍小姐你不必理会其他人的意见。”
红衣女郎提高声线:“你是说给我听?”
阿梅不卑不亢:“我只是转达顾先生的意见。”
红衣女郎自鼻孔中哼出来:“我看你是假传圣旨。”
“秦小姐,你可以同顾先生查证。”
红衣女郎挑高眉毛:“我自然会同年生讲,你别以为你是他的秘书整天呆在他身边就能控制他,离间我和他。我晓得的,你早就喜欢他,早就看我不顺眼。”
阿梅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红衣女郎冷笑:“被我说中心事了吧?”
阿梅看着她,眼圈有些个红意。
红衣女郎道:“你心里是把自己当成简爱了呢?可惜年生不是罗切斯特先生,他不爱你。”
阿梅一字一顿道:“你说错了。我只是顾先生的秘书。他发我薪水,我做他吩咐的事情,仅此而已。”
红衣女郎道:“你不承认你爱他?”
阿梅道:“我爱不爱他跟你没关系。你应该关心的是他爱不爱你。据我所知,好象答案不尽如你意呢。”
我抄着手站在傍边看她们唇枪舌剑。
这个顾年生不错在事业上很有一套,年轻轻置下这份产业。然而生活上可真是一团糟。我笑笑,心里平衡了。
虽然我没有伴侣,但也没有麻烦。
我拍拍手对工人吆喝:“别顾着看热闹,干活。误了工期要扣钱的。”
红衣女郎走后,阿梅同我解释:“她是顾先生的女朋友。”
我笑笑。
“她瞒着顾先生同别人交往,顾先生要同她分手。她又不甘心。”
我说:“看得出来。”
阿梅磨蹭半天,又说:“我和顾先生,真的没有什么。”
我拍拍她的肩膀:“我只是个室内设计师,我只关心房子。”
阿梅笑了,同我说:“只关心房子,不关心工钱?”
我也笑,说:“你放心,一分一厘都要算清呢。”
自此后阿梅与我亲近起来,常在探工后请我喝茶,星星点点地互诉些烦恼---说来说去,人的烦恼皆源自于低级趣味。可若真四大皆空,活着做甚?
一切布置妥当的时候,顾年生终于出现了。
他自这里走到那里查看,阿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仿佛沉默的影子。
我有种莫名的悲哀。
顾年生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
我道:“食君之碌,忠君之事。”
他道:“事实上,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我道:“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
在客套之间,我瞥见一旁默立的阿梅不知什么时候收去了嘴角永恒的,礼貌的微笑。
转头,我看见了秦小姐。
气氛变的紧张。
顾年生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秦小姐的眼眶中立即盈满泪水,哀怨地说:“来恭喜你新居入住。”
“多谢你的心意。”顾年生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秦小姐一步三回头,楚楚动人。然而顾年生被转手望着窗外。她面色渐渐转赤,突然自桌上抄起我精心挑选的那只骨瓷花瓶丢将过来。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接。谁知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花瓶不错是接住,但脚踝传过一阵巨痛。
我心底咒骂:舍命不舍财!
命是自己的命,财还是别人的财。
顾年生送我去医院。好在没有伤到骨头,问题不大。
然而顾年生很是抱歉,医生在我脚上操作的时候他立在一旁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安慰他:“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必如此介怀”
他道:“是我招的是非,我需负责。”
我笑:“你负责?那好,后半生靠你养活。”
他沉默。我倒觉得自己孟浪了,偏过头看护士将我的脚一层层裹得粽子似的。
半晌他说:“我有无告诉过你,你一双眼睛象极我初恋的女友?”
这次轮到我沉默。
顾年生在同公司结尾款的时候,另加了金额指明是给我的奖金。主管交给我,暧昧地笑,说:“我听说那位顾先生尚是单身,可谓钻石王老五。”
我斜眼看他:“你为什么不去追?也许他喜欢男人也说不定呢。”
阿梅约我喝茶。
她道:“我已经递了辞职信。”
我挑高眉毛。
她道:“还没有想好做什么,但决定了之后,心里十分轻松。”她似有许多感叹,但仿佛又觉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故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吐出来。
“顾先生怎么说?”
“已经不重要了。”阿梅淡淡地说。然淡淡之间,隐藏幽怨。
我心知她是想优雅地谢幕。如一切无可改变,姿态美些到底于己于人留下再见余地,但我疑心她并未真正努力过。
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不会轻言放弃。
我对她说:“一个人最难欺骗的是自己的心。”
她意外地望着我。
我掩了掩口,道:“也许我多事。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你爱的人,就这样走了,你真甘心?”
她垂下头,缓缓道:“他曾同我说过,他当我做妹妹。”
我道:“你有无听过这句:妹妹,你对□□怎么看?”
她哑然失笑,转换话题:“你呢?从未听你提过你的恋爱?”
我合掌:“我最黑暗的秘密是我从未恋爱过。若天可怜见叫我遇见个能令我神魂颠倒的主,我必使出浑身解数,死缠烂打到底。”
阿梅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泄气:“据说恋爱的可能性同年龄负相关,我机会不多。”
阿梅反过来劝我:“也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
我笑她:“你为何不先实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医者不自医。
当晚我给顾年生打电话。
他仿佛对阿梅离开这件事情十分不解,他同我说:“伍小姐,你同阿梅关系是好的,你替我问问她,到底怎么样她才肯留下?”
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肯出什么价?”
他不假思索:“她要什么价?”
我道:“你的灵魂及身体。”
顾年生错愕道:“你说什么?”
我解释:“通俗地说,她爱你。若你也爱她,那么留住她;若你不爱她,那么放她走。”
顾年生停了好久方道:“我要想一想。”
我挂上电话。
关于男女关系我并无发言权,我曾幻想与人电光火石间触动爱的弦,然一等再等并无奇迹发生。所以我想,婚姻乃人生大事,他要想一想,也是理所应当的罢。
怕就怕,想想就算了。
过了三天,阿梅约我吃午饭,同我说打算去西藏旅游。
我说:“好事情”。
她面容光鲜,显然是细细勾画过,微笑着道:“我的工作到月底就结束了,接替我的人也已经找到。”
我问:“顾先生没再说什么?”
“没有。这几天他几乎不说话。”她道,“他本来话就少。以前我总是看着他,想他心里在想什么呢?猜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不猜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起,她看了看号码,道:“是他。”她按掉电话,笑笑:“还有,以后可以不必二十四小时开机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养长了些,略嫌凌乱,或者是流行?
电话声再响,她犹豫,终于接起。
我眼见她面色由白转做绯红,眼睛里盈盈有泪光泛起,大约可猜到是顾年生在那厢倾诉心曲。我放松身体靠上椅背,十分为她和他高兴。
等阿梅将电话挂掉,我取笑她:“还去不去西藏?”
她抹去眼角的泪,微笑道:“他说,想和我一起去。自创办公司来我们都没放过大假,这次,好好歇一歇。”
“哦,”我想了想,“我替你们装的那房子,若做新房的话,还需要改一改。”
阿梅凝望着我,“叫我怎么谢你好呢?”
我笑:“多给我介绍些象顾先生这样的客户。唯有永恒不变的金钱可安慰我寂寞的芳心。”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我很有些功德圆满的自豪。
主管叫我:“伍自真,来给你介绍罗先生。”
一个男人站起身伸过手来:“罗天宝。我是顾年生的朋友,我看了他的新居很喜欢,所以也来请你帮忙。”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
仿佛触电般,心中闪过一句老歌:从前完美幻象能遇上怎么可反抗?
镇定精神我问他:“罗先生你多大房子,几个人住?”
他微笑:“我带了图纸来。我尚单身。”
我自心底里笑出来,摊开图纸,同他说:“罗先生,我们慢慢讨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