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所栖》明月前身

3、三

　　三
　　一个月后，京城城郊一处原本久已无人居住的屋子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屋子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整修，只是修了修屋顶，刷了下墙，倒是门口的匾额上，主人所提龙飞凤舞的“如意小居” 四个大字显得颇具功力。不过，由于地处偏僻，往来最多不过是些山野樵夫，自然也无人懂得欣赏。
　　吱嘎——门开了，一个娇俏的女子走出门来，专注地看着远方。每次远远地看到有身影出现，她都会下意识地拢拢头发，整整衣襟。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以至于路过的行人都不忍心去打扰她，也不忍心看到她一次次的失望，只是悔恨为什么自己不是她等的那一个。随着天色渐暗，女子的心也随着夕阳一起下沉。唉，他今天不来吗？她咬紧了嘴唇，再等一会儿吧……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夕阳的余辉把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个傻丫头啊……千般不舍万般歉意一齐涌上弘余的心头。就像半年前的夜晚，她毅然决定随着他来到京城，伴随他身边。那轻轻的跟你走三个字，宛若天籁，让他欣喜若狂，傻丫头，你知道今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居然……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决，诉说着无悔和牺牲，那眼波恰如温暖的湖水，将他的心整个湮没。
　　或许，这揪心的感觉也是一种幸福吧。所以，他赠她珠宝美玉，他为她寻来家乡的厨子，他为她将如意小居布置成家乡的模样，只盼能换她多一些欢笑。可是，她却总是不能开怀。对着所有的礼物，她会对着他笑，并且很努力地笑得灿烂，可是笑过之后的落寞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可是他不敢去想为什么，
　　终于，她也瞧见他了，那绽放的微笑，遮住了原先眼底的阴霾。他赶忙更加紧了步伐，恨不能立刻飞到她面前，将她拥进怀里。
　　如意，`弘余正欲伸出手去握住那前爱芊芊柔荑，忽然，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竟硬生生缩回了手。如意惊讶地看了弘余一眼，不禁有些忐忑。他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道，“外面冷，我们快进去吧。”说着便自顾自地加快脚步，冲进门去。
　　“老爷——”
　　嗯——他茫然地抬头，发现她正端着一杯茶，站在自己跟前。
　　哦，有点累了，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他疲惫的对她微笑。为什么自从她住进这房子的那一天起，她便不再叫他阿树哥，而要改口唤他“老爷”这个划分尊卑地位的称呼呢？
　　他接过茶，正撞上她关切的眼神，他赶忙低头喝茶，“没什么，你，你不用担心。”
　　嗯，汪师傅已经把菜都做好了，我去把汤再热一热，就可以吃饭了。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炸丸子！
　　如意——
　　怎么？她回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那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我，算了，吃完饭再说吧。
　　好。
　　看着她低着头走进后院，弘余懊恼地皱起了眉，这次你是对的，这是为她好，你不能一错再错了，为她想想吧，还她一个幸福的未来！想到这，弘余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院，仿佛在害怕走慢一步自己又会改变主意 。
　　弘余来到后院，看到她正站在炉前，专注地看着炉子上的汤，在炉火光的映照之下，她的眼神竟有些迷离忧郁。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心痛地看着她，自己的爱的确是金子打造的牢笼，锁住了自己爱的人，更锁住了自由快乐的心，所以，透过金碧辉煌便只见冰冷孤寂，所以，纵然衣食无忧，她却不如过去快乐……
　　想到这里，他冲口而出，如意——你走吧！
　　她一惊，回过头笑道，等不及了吗，没事，马上就好了。
　　不，如意，我是说——我们分开吧。
　　她愣住了，看着他熟悉的俊容竟有些陌生。你，你说什么，她咬紧了嘴唇，身子开始瑟瑟发抖。
　　你走吧，话一旦说出口，他反而平静了，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她手里。
　　房子我已经卖了，这是卖房子的钱，你收着吧，带着它回家去，再……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是吗？如意忍不住冲口而出，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忍看她绝望的模样，他垂下眼睛，怕自己的情不自禁会让前功尽弃。
　　是的，她知道了，而且大发雷霆，这对我的前程非常不利……
　　你别说了，老爷，我懂了，我——她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一转身她冲向卧房，留下弘余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看着锅子里的汤沸腾不已。
　　她走了，在门砰地一声巨响之后。弘余默默地告诉自己，我早该那么做。他端着那锅已快要煮干的汤，来到了卧房。屋内已经有些昏暗，他来到书桌前，放下汤锅，无力地坐下。他看着那锅汤，毫无食欲，但是他却决定将它吃得一干二净。仿佛这样便可以把来自如意的最后的温暖关怀藏在了肚子里。
　　那是什么？正要举箸的弘余突然注意到桌上多了一叠银票。傻丫头！他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压在银票上面的玉佩。
　　那是他从小便带在身上的宝玉。那一年，他们扮过家家，她是新娘子，而他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新郎倌。隔壁家阿花扮的媒婆很在行的说，娶新娘子是要下聘礼的，他当时毫不犹豫地便把这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放到了她温暖的掌心里。许多个夜里，它便躺在她美丽的胸膛上，温润如水，而她细若凝脂的肌肤压倒了玉的光华。可是现在它却又回到了自己的掌中，弘余不自觉的握紧拳头，掌心里的玉冰冷的刺痛了他的心。
　　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终于，他点亮了一支蜡烛。不敢抬头看四周的陈设，因为害怕其中凝结的点点滴滴无数回忆。他摊开一张纸笺，一腔苦处向谁言，惟将心事与纸说。
　　如意吾妻如晤：
　　这个平日文思如泉涌，扬扬数万字的奏折一挥而就的状元郎，此时此刻在写下这六个字后，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斟酌再三，他提起笔，双手竟微微颤抖
　　尤记垂髫顽童两小无猜，桃李相映红颜娇俏。
　　小子何幸，得此佳偶。踏遍春风十里，看尽繁花无数。懒回顾，独恋如意一枝。再看江山娇娆无限，弱水三千缠绵。无须饮，便知此瓢最是甘甜。
　　原只盼能执子之手，相伴终老，此生足矣。奈何国恨家仇如千斤重荷，此身竟不能自己，乃至所为种种，辜负贤妻。
　　原望锦衾华服能解贤妻愁绪一二，然妻之隐恸，尽藏频颦秀眉之中，衣带渐宽红颜憔悴。呜呼，为夫察之，痛之，奈何却无良策。
　　今日为张正气，顶佞臣。自知身处险境，虽无惧无畏，惟心悬身后贤妻当所栖何处。廿余载相知相惜，素知贤妻外似柔弱，实而内则刚强，温婉之处却见刚烈。故嘱贤妻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必当另择良人从之，则为夫黄泉路上方可瞑目矣。切记切记！
　　余尝闻地府一河其名忘川，饮者忘其宿世恩仇。为夫必忍焦渴，不饮其水，待来生自当倾毕生之力，长伴身侧，换伊回眸浅笑。

　　写到这里，弘余抚着胸口皱起了眉头。如意，回去吧，今生我已经太自私！我已满足了，且待来世吧，我定会来寻你，与你携手红尘之外。
　　他随手取过一只信封，将银票和信一齐塞了进去。
　　正待写上地址，忽然，他又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弘余竟将信笺从信封中取了出来，随手揉成一团掷处窗外。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苍白的脸，如意，就让你恨我吧，不敢想象她临走时的眼神，恨我吧，只有这样你才会忘了我，去接受另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