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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恨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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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坡,残阳如血。
六军不发,无言而立。
他与他的父辈们恭敬而又倔强地停驻,前行的条件只有一个,一个简单的“死”字。
“请陛下送贵妃娘娘上路。”
我分辨得出,里面有他坚毅的声音。
*
初相识。
岭南新运的荔枝终于到了,娘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端着玉盘疾疾赶去“新荔亭”,盘中鲜红的荔枝颗颗圆润,万一它们滚落,我的小命就保不了了。
“啊!”
天哪!荔枝反射着刺目的日光纷纷而落,玉盘也飞了出去……
我捂住脸,不敢看!
我怎么那么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我等着玉盘破碎的声音,像等我自己生命的丧钟。
可是,没有。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移开了我冰冷的双手。
“你吓得手都凉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盘完美无瑕的荔枝,还有他英俊明亮的双眼。
见我睁开眼,他笑了:“真可惜,你没有看到我接荔枝的绝技,哈哈。给你。”
我木木地捧起玉盘,对他感激地一笑,就要继续我的疾驰。
“嘿!小心点儿!”他回头对我笑着说。我看着他舒展灿烂的笑,感到一路的花瞬间绽放。
*
第二天,皇上设宴。
听华儿说,这是为刚刚凯旋的镇远将军接风洗尘。
华儿和我是娘娘最喜欢的婢女,走到哪里,都由我们服侍。
我和华儿跟在娘娘后面,徐徐前往集贤殿。
曲径盘桓,管弦之声渐渐清晰。
礼节毕后,娘娘坐在皇上身边。这种场合,除非娘娘有吩咐,我不会在意宴席的内容。皇族贵胄,于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清儿。”娘娘叫我,“你代我给镇远大将军斟一杯酒。”
我抬起头,望见皇上左侧的镇远将军——
是他?!
我感到脸上如火般烧起来,更感到他的目光,可是我不敢看他。我只是紧紧握住精致的白玉酒壶,生怕手心的汗握不住那细滑的玉器;我只是紧紧地看着金尊,生怕一不小心将酒洒出来。
我再也做不到像以往那样对他们的言笑充耳不闻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字我都认真地听着,只因为那与他有关。
“梁将军劳苦功高,贵妃可否起舞助兴?”皇上满面红光地招呼乐师,“霓裳羽衣”的仙乐随后升起。娘娘兴致也很高,离座起舞,羽衣缥缈。
我和华儿退到了皇上大臣们之后,上天怜我,我竟与他挨得最近。
“清儿。”
他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大家都站在前面,看娘娘起舞如痴如醉,而他却叫我,只用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
“清儿,原来你叫清儿。”他朝我笑,“我们还真有缘份。”
我记起来,华儿说过,他的名字是——梁清远,也带一个“清”字。
“奴婢不敢。”我只能垂目而言。而那刻我忽然有一个念头:如果他不是将军,多好啊。
“什么敢不敢,”他小声说,“你是她的丫鬟,又不是我的。”
我抬起头看,他正笑望着我,说:“昨天还好吧?”
“还好,多谢梁将军。”我低头说。而他微笑的脸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了。如此年轻英俊的人,却已经是历经艰险的大将军,他真的是太优秀了。
“不用这么拘谨!你不要叫我将军,我还没老到配上‘将军’吧,是不是?”
我又抬起头,他还是笑看着我:“你可以……不,你就喊我‘清远’,不许说‘奴婢不敢’!”
在我张口之前他有点霸气地说,然而脸上始终是笑着的。看着他温和的笑,我不觉也微笑起来。
“清儿,你笑起来真像……”
“好!”大臣们的喝彩淹没了他的话,我急忙向前看,一曲终了,我和华儿急忙去搀娘娘入座,而那半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生生地压在我心上。
“原来你叫清儿。”
“我们还真有缘份。”
“昨天还好吧?”
“你就喊我清远。”
……
清远,清远,名字跟人一样好。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忘不掉他的笑,他的声音,还有,他那半句话。我笑起来到底像谁呢?
难道是他的……
所以他才注意到我?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心儿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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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几天,他常来找皇上,禀奏边关政事。因为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所以我得以常常见到他。
谈论政事的时候,他是不常笑的,甚至是严肃的。这时的他,真正是一位威严的将领。他是不常分散目光的,只有当皇上与娘娘商议评价政事时,他才向这边看一眼。
而那一眼,看得竟不是娘娘。
而是我。
*
晚上皇上竟没有来,我和华儿便为娘娘守夜。
看着窗外淡淡的月光,我又想起白天的清远。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他显得那样从容睿智,皇上也不住地夸奖他。虽然我并不完全明白他所讲的话,但我非常认真地听着,只因为那讲话的人,是他啊。
他的言辞,和他的忠贞心肠,都让我承认,他是一位最好的将军。我像仰望明月一样看待他,对他充满了钦佩。而他温柔地看着我时,他笑着对我说话时,我却觉得他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但是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身上都有一种光芒,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但确实存在着,就像是,阳光下的荔枝发出的晶莹的光彩。
*
皇上又宴请群臣了,当然娘娘也是要去的。
“清儿,你怎么这么开心呢?我们又要站好几个时辰了!”华儿说她厌倦了这种日子了。
要是以前,我也不乐意吧。可是现在不同了,因为群臣之中有他,梁清远将军啊!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皇上设宴,盼望娘娘跳舞——就算晚上让我彻夜为娘娘捶腿我也乐意。
娘娘今天的兴致格外高。我的心里竟分外激动,我知道,娘娘一会儿一定会跳舞。
果然,娘娘钦点了几支舞要跳,我和华儿照例退到后面,大臣们开始挪换位子,寻找着最佳的位置。位子都被撤到一边,所有大臣都站着争相观看。而梁将军,却悄悄地被“挤”到了后面,被“挤”到了我旁边。
“清儿。”他低头,笑着叫我。
“……梁将军……”虽然我已在心里千百遍地叫他的名字,而真的面对他了,我却不敢开口。
“你叫我什么?”他问,“这么快就忘了吗?”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可是,你毕竟是将军啊!”我抬眼望着他,轻声说。
“清儿,你多大了?”这一次,他没笑。
“十七。”
“哈哈,十七。”他忽然间提高了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幸好人们都在看舞,大概没人注意到他。
“十七,”他又说,“我十九呀!比你大不了多少,叫我的名字,不比叫什么将军更舒服吗?”他又把声音压低了,“记住了吧,清儿?”
“记住了,……清远。”
*
“清儿。”娘娘叫我们退下了,路上华儿忽然叫住我,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脸前说,“清儿要做将军夫人了吧?”
我一惊,看着她喜笑的眉眼,心里一阵慌乱。但我强作镇定:“你在胡说什么呀,被人听见我就别想活了。”
“呵呵,你不要否认了,我看镇远将军非常喜欢你嘛!告诉我你们在嘀咕什么呀?我一句也没听清!”
“华儿,好华儿,你就不要瞎猜了!没有的事……”
“哈哈哈,脸都红了!”
我微微松了口气。为什么这么慌张?华儿从来不喜欢搬弄是非,也从来不传播流言,她是个好心肠的人。
“清儿,其实你很……”华儿忽然正经道。
“很什么?”
“清儿,你不知道,你跳起舞来像仙女一样,真的!如果把娘娘的衣饰给你换上,你一定比娘娘……”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这个华儿今晚话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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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雨过天晴,天气分外清爽。娘娘和皇上在牡丹亭赏花饮酒,兴致勃勃。在座的臣子也无不尽兴,可是当清远的目光落在杨丞相——娘娘的堂兄身上时,却给我一种充满厌恶的感觉。他眉头轻锁,像有心事一样。
娘娘的“贵妃醉酒”,把人们迷得神魂颠倒,而清远仍旧皱着眉。
“清远,你有心事吗?”我真的很担心他。
“奸臣当道,祸国殃民!”
他语气重重而声调低沉,我捂住了嘴巴,低低说:“清远,你是说……可是,我不明白……”
他转过身来,又看着我笑,轻轻地说:“清儿,我吓到你了吗?你不明白,这最好。你不要理这些事,不要担心我,懂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点头,点头。
“清儿,真希望不是在这里遇到你。”
这话,我似懂非懂。
*
那天,是七夕。
这节日娘娘当然会很尽兴,皇上在明月阁设宴,赏月弄诗,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我和华儿好累,前一晚为娘娘捶打按摩到后半夜,因为娘娘今天要玩到深夜,还要跳霓裳羽衣,所以,一定要让她充分休息。
娘娘居然记得这事,晚宴才开始,她就说:“华儿清儿,今儿放你们假,昨儿太累了,回去吧。留下采莲、揽月两人便可。”
我们默默退下,我想回头,因为清远仍在那里,但是不可以。
刚才还感到累,现在却丝毫没有睡意了。我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抬头看那一道银河。牛郎和织女应该在鹊桥相会吧。难得今年七夕竟没有下雨,四周静静地,只隐约听见明月阁的阵阵乐声。
别的宫女应该在乞巧吧,而我和华儿却早早回来了。华儿已经休息了呢,我该不该也拿针线出来乞巧?
“坐在石头上会受凉的!”
清远!
我惊喜地回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着一袭青衣,像从天而降的神明。
“你等我一下。”我轻手轻脚回到房里,拿了两个软垫,铺到长凳上。
“哈哈,我是男人,不用这些!”说着,他把两个软垫叠在一起,让我坐下,而他自己,却站在我旁边。
“清儿,你不休息,在这儿看什么呢?想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清儿,你想不想回家?”清远俯下身,望着我。
我摇摇头:“我没有家。5岁那边我娘就去世了,后来遇上灾荒,我和我爹到处流浪,再后来,他就把我卖了。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以一种难过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他笑:“没有关系,我早就习惯了,相比起那些有爹有娘的宫女,我好多了,我从来都不想家。”
清远在我旁边坐下来,望望天,又看着我,嘴角带着一抹笑容,还有一点点的忧郁在眼睛里。
他说:“清儿,你笑起来,很像我娘呢。”
原来这就是那句完整的话!
我一阵欢喜,但接着就黯然了,他说:“我8岁的时候,我娘生病去世的。见你第一眼,让我想起她……”
原来是这样……我垂目无语,心里的难过却漫了上来。
“可是清儿,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找你!”
清远双手放到我肩上,继续说:“清儿,我找你,不是因为你像她;我想保护你,你知道吗?可是,这又不仅仅是因为怜惜,清儿,你明白吗?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外表和你的柔弱,而是……说不出来的……清儿,你明白吗?”
他抬手拭我的脸,我才知道我流泪了。我说不出话,只能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轻轻说:
“清儿,我要娶你。”
我有一刹那的眩晕感,可闭上双眼,又记起了我们的身份。
“可是,我只是一个婢女,而你是镇远大将军,而且你的父亲是兵部尚书,你的家族……”
“清儿!”
他打断我的话,看着我,坚定地说:“清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求皇上赐婚!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求皇上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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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才发现华儿哭得红肿的双眼。
“华儿!你怎么了?”我跑到她旁边,她正对着镜子,想扑粉掩饰。
“清儿,明天七月初九,是我娘的生日……”华儿哽咽着,“我三年没见我娘了……”
“华儿别哭了,再哭,娘娘会看出来的!”我只能帮她一个劲的冷敷、扑粉。
但娘娘却还是看出来了。
“哎哟,华儿,又想家了不是?哭成这样儿。”娘娘轻摇罗扇,又说,“等过一段时日,我会让你回家看看的。”
“多谢娘娘!”华儿立刻跪下连磕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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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范阳之事……”
“哎,现在朕宴请群臣,痛饮达旦,改日再议政事。”皇上打断了清远的话。
“范阳?那不是山儿的辖地么?山儿怎么可能有不忠之心?”娘娘斜看了清远一眼,“梁将军怕是多虑了吧!”
清远还想说话,一旁的老臣拉住他,小声说:“梁将军,您的驻地,在……”
清远只得一脸沉重地坐下了。
“安禄山拥兵自重,早有作乱之心!可是皇上沉迷声色,被小人妖言迷惑,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在人们沉醉于西域乐舞时,清远却一脸凝重,“只可惜我梁清远现在只是个边关统帅,范阳根本不在我的权责之内啊!”
我听见他的心沉重地叹息。
“报——”
有人疾驰而来,“皇上!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起兵,直逼长安!”
一时间,除了清远,几乎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皇上,请您派我去剿灭叛军!”清远跪在皇上面前。
皇上急得踱来踱去:“华儿清儿,送贵妃回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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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采莲跑进来,“皇上下旨,让您随行去蜀地避难!”
我们立即开始为娘娘收拾衣物。娘娘一直在摇着粉扇。
“华儿!”她忽然叫华儿过去,“华儿,这次西南行,你就不要随行了!你回家去吧!”
华儿的眼泪流下来,她扑通一声,给娘娘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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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带着我和采莲、揽月,疾疾登上马车,令我惊讶的是,御驾将领竟然是清远!他心事重重地骑在马上,高大而严肃。
然而在马嵬坡,却突然停滞不前了。清远和他的父辈们只提出那一个条件,他们求皇上赐娘娘一死,才肯继续护驾。
我搀着哭到无力的娘娘回到马车中,皇上允许她梳洗更衣再上路。忽然,杨丞相进入车中,吩咐我们退下,过了一会儿,他从车中出来,才允许我们进去。
娘娘满脸是泪,突然间扑到我面前,带着哀求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说:“清儿!清儿,你要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和采莲揽月早已呜咽,“娘娘,奴婢舍不得娘娘,可是奴婢只是丫头,怎么救得了娘娘呢……”
“清儿!你能!只要你愿意,你能救我!清儿,华儿不在,采莲揽月身形尚小,只有你清儿,你和我最相似了,清儿你要救我!”
我突然明白了她要我“救她”是什么意思。
“娘娘,奴婢……娘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该怎么办。
清远,清远,我怎么办?
“清儿,你一向最识大体,皇上没有我,就无心政事了。清儿,你要为皇上想啊!而且清儿,你也没有爹娘,还有什么牵挂的,都告诉我,清儿!你还有什么牵挂?你要为皇上、为天下苍生着想!清儿,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清儿!我……求求你!”
“清儿姐姐!”采莲揽月一齐朝我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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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鬓花颜金步摇,翠翘银雀玉搔头。白衣飘然淡泪痕。
我未敢奢望的荣华突然降临,我从未想过的死亡也突然来到。木然走下马车,我跌跌撞撞,背对大军,一步步走向坡上的枯树,御赐白绫已结成环,随风飘荡。
真的要死了吗?我怎么如此麻木?似乎死的还是娘娘,而不是我……
我茫然地停驻,又茫然前行,向着那一环白绫。
“玉环,玉环啊……”
我听见皇上的哭声,但我不能回头。或许……或许我这么做是对的,皇上不能没有娘娘……可是……
“请陛下止步,让娘娘安心上路。”
清远!是清远的声音!
清远……我好想回头,就一次,再看他一眼,就一眼,清远……
猛然抬头,我已经到了白绫前,颤巍巍踩上那一摞石块,去抓取那舞动的白绫。
“清儿,”我忽然听见华儿的声音,“你跳起舞来像仙女一样,如果把娘娘的衣饰给你换上……”
“玉环啊……”皇上的哭声传来。
我终于抓住了那舞动的白绫,慢慢地,拢过来。我的双手不住颤抖,碰到脸,冰一般的凉。
“你吓得手都凉了!”我又记起清远的话来。
闭上眼睛,大颗的泪水滚了下来。我把双手垂下,脚下一踢,突然听见清远轻轻的声音:
“清儿,我要娶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