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sigure

6、座敷童子

　　觉得阳光都是一种打扰。
　　千转了个身，把自己再往房间的阴影里缩一缩。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背后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碎成一个窗棂的形状，有些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会微微发光。在人类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安静不为打扰甚至有些萧条的景象了，可是在千看来，还是不够，这种不够如同他的外表，维持着一种几近静止的状态。
　　他们叫千座敷童子。
　　已经忘记当初是谁给自己起的名字了，“千”，就一个字。他以保证千永不受打扰的承诺换取了千的名字和千永不离开的保证——他是知道的，只要座敷童子不离开，他将世代兴旺，永受福祉。
　　然而对千来说，只要能有地方让他不必再理会这个人类的世界，只要让他能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永不被打扰，这就足够了。
　　他厌恶人类，然而身为座敷童子，他不得不栖宿在人类的家中。这无疑是一种讽刺与无奈。他也曾尝试着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结果找到他的自然不是人，一天，一个只有左臂的丑陋妖怪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人类的街市上。
　　“你想做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的千有点愤怒。
　　“做一个座敷童子应尽的义务吧。”那妖怪说完就遁入了城墙中，任千怎么叫都不肯出来。然而却会一遍一遍抓回擅自偷跑的千——对于让妖怪回到它们正确道路上的罗生门鬼来说，要找到犯错误的妖怪实在是太简单了。
　　“可是！”千有些着急了，一向懒懒的千抓住罗生门鬼的衣袖，指节都泛白了，“我讨厌人类，我不想留在这里！”
　　罗生门鬼只好又走出来，蹲下，温柔地用那唯一的右手摸了摸千的头：“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人类会为了他们的任务或使命付出巨大的牺牲与努力，这个道理在妖怪的世界也是一样的。”
　　随后，高大的罗生门鬼站起来，目光落在远远的地方，神色复杂，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千无法分辨他眼中流淌的情感，他想离开，他好想离开。
　　罗生门鬼很快从回忆中惊醒，看了看明显是在别扭的千，笑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厌恶人类，但我想只要你留下来，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他们的。有时候他们会很贪婪很狡猾很不讲道理，但有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很温柔很可爱又信守承诺......唔，其实说起来，我也对人类不是很了解哪。”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笑了笑。
　　“但是我还是喜欢。”
　　喜欢什么呢？罗生门鬼打了个哈欠：“好啦，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说完伸手把千推出了让两个人隐身的结界。

　　千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手里还握着罗生门鬼给他的一个香袋——“如果实在不知道该选择哪一家，就把这个丢出去，落在谁家门前就选择那一家吧。”
　　“那如果挂在树上或者是落在两家之间，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高大的鬼笑了：“没关系，你再来找我，这种东西我多的是，你可以再丢一次。”
　　谁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女人的东西！还有很多个！
　　结果那天，千绕着路走了三圈又四分之三，还是没有想好到底要去栖宿在哪户人家中。正在犹豫是去罗生门鬼那里还是偷偷溜走的时候，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你要住下来么？”
　　那个人就是现在这户人家的先祖。
　　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长相声音了，唯一只记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锐利而且极有神采。千想，他大概是有很辽阔的宏图正待展开吧？
　　于是他也转身，看着倚靠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好。”
　　他向前走，走进了那扇门，从那时起到现在，千没有再出过门。
　　偶尔听到外面走过的家仆的闲言碎语，也会在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世界，可是千就是不会迈出那扇门。
　　“你并不是害怕。”当时还年轻的先人说了这么一句，“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地方。”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睡不着了，干脆就起身。如果那个让自己留下来的先人还在的话，一定会笑话自己：过了这么久，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瘦瘦的，个子也不太高，因为瘦所以下巴显得特别尖，眼睛大大的，整个人都显得要小一号，像女孩子的尺寸。
　　他呢？却已经是一掊黄土了。
　　正想着前尘旧事，门被小心地打开了。
　　以前也有过，进来找丢失的猫咪的女子，或者是擅自进来找东西的下人。其实千的这间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千是妖怪，不用像人类一样在乎衣食，所以这次他也没有太在意，每一代的家主都会说明他的房间是这个家的禁地，不准进入。所以这些年来，那些为数不多的打扰也都是轻盈的，安静的。
　　他们都怕他。座敷童子是有着小孩子脾气的妖怪，一旦不开心就会离开，没有了座敷童子的家也很快就会衰败——他们怕，怕他的小孩子脾气，怕他的离开。
　　真是可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却因为切身的利益而敬畏自己，害怕自己，却又要处处小心讨好自己。
　　所以这次的打扰也不会长。
　　想明白了就又兀自躺下。
　　迟迟听不到关门声，千疑惑地睁开眼睛，冷不丁撞进眼帘一张白皙英俊略微带笑的脸孔。
　　还没说话，那张脸的主人先发出了声音：“他们都说这里有个坏脾气的妖怪，是你么？”
　　千责怪又有点生气地看着他，维持着醒来的姿势，并不理会他。
　　“我想他们说的是没错的，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不开心，尤其是漂亮的小孩子。”
　　说到小孩子，确实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千对人类的纪年并不怎么在意，但会记得每年的新年总是这个家最吵闹的时候，小孩子们聚集在院子里面玩耍嬉戏，吵闹不停。
　　他们看不到自己，但自己却要忍受这同样不属于自己的喧嚣。
　　知道人类是怎样看待座敷童子，无疑都是一句“哦，挺小孩子气的，但是怎么样也都得把他们留下啊。”，什么时候口耳相传座敷童子成了这样的存在——千撑起身体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眼睛却并没有从来人的脸上移开：“请离开。”
　　来人貌似还没有叨扰了别人的意识，依旧是笑着的，声音轻佻，眼角含笑。就着蹲下的姿势把双手抄进宽大的袖子中，只露出一截手臂，很好看，千甚至能看到上面血管突起的纹路和走向，昭示着这具身体的青春和健康。
　　“出去走走？”
　　千并不理会，来人似乎也并没有太大的期待，只呵了一口气，随后站起身来：“为什么就不肯试试呢？”
　　千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必要。”
　　“可是我觉得有。”那人并不死心，“我希望某天你能真正融入，不，可以接受人类的世界，尝试着喜欢人类，喜欢我。”他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外面阳光满溢的庭院：“所以就试试吧？”
　　“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或者利益。”千站起来，背向青年穿上一件外衣，“这样的事情于我是勉强，于你毫无好处，所以我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青年转过头来，看着千。
　　千也回头看着他，眼睛里带上一些戏谑：“人类不是最不屑做无好处的事么？”

　　对于千来说，最讨厌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家伙。
　　最初见他，还是孩童模样，来捡一个球。
　　“我进来啦。”不等回答，就擅自推门进来了。
　　那时候千在发呆，先是被打扰，随后他看着这个有些放肆的小家伙推门进来，径直进屋搜寻他的球，本想他找到之后就会离开，却不料他直接走到自己面前：“你就是他们说的山神么？”
　　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千并不理会他。原来自己在别人的眼里都已经是山神了。
　　“出去。”
　　“你跟我一起出去的话，我就出去。”
　　千皱起眉头：”应该有人和你说过不要靠近这间屋子才对吧？”
　　孩子点了点头：“是的，说过。”
　　千看着他。
　　“但不管是妖怪还是神明，我都想看看。”
　　说完又侧头看着千：“你很漂亮。”
　　“既然看到了，可以出去了？”
　　“你不会寂寞么？”发问的人完全没有认识，“他们说这里很久之前就没有人进来过，只有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么？”
　　千嘲讽地笑了：“寂寞？那是什么？”
　　“寂寞就是吃一个和果子的时候想有多一个。”孩子看向窗外。
　　“那是你饿了。”
　　“......好有人和你一起吃。”孩子笑起来，“对吧？”语气里得意的很，“明天我请你吃和果子，今天你先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些委屈和刻意的讨好：“一起出去吧？”

　　“智和。”声线冷冷的，“很闲？”
　　“啊嘞啊嘞，”叫智和的青年站起身来，一些影子洒在千的身上，素色的衣服染上一些浅浅的墨色，“如果是来见你，那自然是有空。”
　　千转过身去，无视智和。
　　“喂，千，我打算下月娶你哟。”还是吊儿郎当的声音，还以为是京都谁家的八卦。
　　从小说到大的故事也不觉得无聊。千冷哼一声：“十几年前的笑话，有趣么？”
　　“这次是真的。”
　　干脆不理会。
　　“喂！喂！”好脾气地一直在笑，“这足以证明我对你的真心啊，十几年前就喜欢你了，到现在都没嫌弃你。”
　　“那你大可以嫌弃。”好想让他走啊。
　　“咦？这怎么可以？先祖有训….”还理直气壮的很。
　　千这下终于忍受不了了，他扯住智和的衣襟把他的拖出了门外：“你先祖有训不得近此屋你怎么没记住！”
　　“砰”地一声，独自立在门外的清秀青年摸了摸鼻子；“我会伤心嘛。”
　　声音小小的，带点委屈，却依然满是笑意。

　　千打了个喷嚏，终于结束了这个冗长的梦。
　　“你醒啦？”声音那么熟悉，听就知道是谁。
　　“智和。”冷冷地。
　　“我在猜你能不能感觉到我在看你，”很高兴的样子，“看起来除了寿命，妖怪和人没什么不同嘛。”
　　“什么事？”又被打扰了。
　　没办法漠视这个聒噪的家伙，即使是他自说自话也会让自己觉得吵闹。
　　让他无趣，让他不要再来找自己。
　　智和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千被他盯得极不自在。
　　“果然很好看。”看着面前的人伸手向自己的耳边，冰凉的触感表示有东西在智和的手里，千下意识地要抓住智和的手去看到底是什么，却被智和反握住手。
　　智和的手很暖，和自己的凉凉的体温不同，其实是很舒服的，一早就这么觉得，在他第一次遇见自己，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吃和果子的时候就知道了，即使他长大了，却依旧像许久之前他们初相见时那样温柔。
　　“别动，是一把挽发的梳子。”没有放开手，智和向还处在疑惑中的千解释，“唔，如果要娶你，我想送你一把梳子。”
　　“我很喜欢你，很早以前就喜欢。”
　　虽然是还在笑着，但千听得出他的认真。
　　“不要再开玩笑了！”忽然大力甩开其实有点依恋的温暖的手，“生命短暂得可笑的人类有什么权利和妖怪说喜欢！”千转过头，这次不是漠视，也不是轻蔑，而是夹杂着汹涌悲伤与无奈的愤怒：“够了，请你快点出去！”
　　“你不是呼之则来的人，那么我也不是挥之则去的人。”非但没有出去，还很悠闲地踱了几步。忽然走近，拉住了千的手腕：“你告诉我，什么叫做有权利？我喜欢你，和时间无关，和身份无关，这是我和你的事，和世界上任何人都无关！”
　　“你到底要傻到什么时候！“大力地想把手从青年的手中挣出来，却并没有如愿。“你只是我生命中一个片段，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可你却只有短短的几十年的时光，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一个人面对剩下的无尽的时光？
　　所以，我一个人就好，不必喜欢上谁，不必在意，不必伤心，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就好...”
　　没办法欺骗自己其实是外人看上去的那般坚强，时间像流沙，早就无孔不入地侵入每一个骨节。
　　还会寂寞。
　　还好，还会寂寞。
　　被一双手臂圈了起来，后背感觉得到那个单薄但温暖的怀抱，听得到人类心跳的声音，嘭嗵，嘭嗵，嘭嗵。有力，坚强，似乎还夹杂着血液在身体里四处澎湃碰撞的汹涌回音。
　　“不是说最懂得算计的是人类么？”那人的声音带笑，“怎么你比我算得还久远？”
　　“的确，人类的生命和妖怪比起来，是在是太短暂了，但我觉得这并不值得在意。我们存在的意义都不是以生命的长短来衡量的，而是取决于我们做了什么事，学习了什么，懂得了什么道理，遇见了什么人。”
　　下巴轻轻抵在千的头顶：“相爱的意义也并不是追求能永远的陪伴，而是珍惜。”
　　说完低头看着怀里的妖怪：“你能明白么？”
　　点点头。
　　“其实不明白也不要紧，我们有很多时间。”
　　“能和我在一起么？”

　　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狡黠的先祖对他说，一直住在这里吧，你所想会有人帮你实现的。
　　看似冷淡强大其实害怕孤单的座敷童子，在人类的温暖的怀抱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座敷童子》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