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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魍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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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子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府宅靠近山脚的好处就是可以有一个漂亮的庭院。院子里桃花开的正灿烂。院落里安静得很,白公子很喜欢,即使不出门,在屋里看庭院反而有一种别致的安静。感觉屋檐下这样沉静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看看桃花,发发呆,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桃花后“噗”的一声,白公子坐直身子,向外张望,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才出声:“是谁?”
“哎呀哎呀~”桃花下面渐渐走出一个人来,是皮肤很白很白的红公子。眉眼带笑,衣襟间的花纹显得有些旧了,怀里却抱着一只白兔——“失礼了,这只兔崽子赔给你吧。”
白公子有些生气——这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宅子里莫名其妙多出这样一个人来。即使再怎么爱清静,尽可能地遣回家仆,但也总不至于让一个陌生人这么轻易地进来吧?
好在看上去不像要危害自己的样子,但白公子还是不想被打扰,况且这个人还笑话自己打的喷嚏!他张了张嘴刚想叫人把红公子送出门,一个软软的东西砸在身上,也把他想说的话砸得七零八落。
红公子没有走近,只是抬手摘了一枝桃花,闭上眼睛低头小心地闻一下,乖巧得要命。感觉到有人皱着眉头看自己,就顺着目光来的方向可爱地笑笑当作解释。
这又是什么!
刚才是红公子把怀里的兔子朝自己丢过来,把午睡刚醒的惬意砸得稀里哗啦。这兔子现在又满地乱跑,乱跳,乱蹦,跟它主人一样还时不时回头小心地瞥一下。白公子更不开心了,他拎起白兔的耳朵,努力克服一点头晕的感觉,另一只手搭在红木门边,把兔子丢给红公子。
这还了得!红公子一看花也不要了,人也不笑了,小跑几步接住兔子,抱在怀里看了看因为刚才的突发事故有些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确定没什么大碍才重新抬头,挂上招牌笑容:“你真不要啊?”
“要什么?”
“说了赔给你呀,人家说‘物以类聚’,我以为你们会很好相处的。”摸摸怀里的一团白毛。
记得他刚才说过这是只“兔崽子”。
“啊我的意思是,你那么白,它也很白,这点很像,你不要多想。”
白公子站在屋檐的阴影里,脸色都快融进背景里去了。
“啧啧啧,年轻人真是太爱动气了。”红公子摸摸白兔。“除了脸色你哪里都白...喂,天色很晚了,让我借宿一宿吧。”
“不行。”
“为什么!”被拒绝的人一脸的不甘心。
“我没有必要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留宿请求。”
“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才多久你就说不认识我了,哪怕只是在你这里借一个休息的地方,天一亮我就离开都不行!”红公子越说越气,兔子也不管了,扔在地上扯起衣袖,“阿白,勿论我们曾经相濡以沫,哪怕是路人你也不该如此绝情啊!”
还是越说越悲情,声音都带了哭腔,就快要瘫坐在地上耍赖了。
白公子被他吵得快要晕过去,再这样下去大有“我命好苦遇上负心人连一晚的栖身之处都没有”的架势。白公子只好妥协:“你进来吧,明天一早快离开。”
红公子马上从地上站起来,衣服上的尘土连拍也不拍,抓起兔子的耳朵就朝屋里走。
“阿白你看,要是没有我,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指不定会撞见什么哟。”
白公子转头看他。
“不是说你,是说阿白。”
看一下他的怀里,唉,反正和这人是扯不清楚的,将就一晚吧。
简单地吃过晚饭,家仆轻声离开,举止安静,即使从眼神里窥见对红公子的疑虑,但没有造成任何的干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蜡烛把房间渲染出淡淡的暖黄。红公子吃饱喝足,正坐在案旁逗弄白兔,白公子悄悄松了一口气,早知道他是用食物收买的类型就该让家仆拿着桂花糕向着京城撒足狂奔个三天三夜——想想红公子与家仆追逐不休,前面的人木讷不语,后面的人喧闹不停,再后面可能还要跟着一只白兔——于是侧过头去,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些愉快的线条。
意识到自己在笑之后就伪装成想喝水一样把头转过来,眼前是一张被放大了的清秀容颜。因为厌恶而刻意的回避,一直没仔细打量过这个陌生的红衣公子。头发很简单地被束起,暗沉而简单的头饰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包括清澈的,眼角有些上扬眼睛,和漂亮的唇角上一直挂着的微笑。
“从哪里来?”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原本不想过问红公子的事情,却在慌乱中一不小心问了出来。
“从河的那边过来,来看我的爱人,带他就跟我一起回去。”
“哦。”没想到红公子会说这么多,原本设想好的“要去哪里?”“来做什么?”统统没了用处。
“我欠我爱人一个恩情,所以虽然找得很辛苦,但还是有了他的消息,本来想多等两天准备一下的,但是...唉!等待真是摧心肝啊!”说完又带着笑容看向白公子,半认真半玩笑,“我爱人是个大美人哟。”
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难道要问“他的爱人”的一些事情?白公子踌躇一会儿,离睡觉的时间尚早,平日可以看看庭院发发小呆,散个步写首歌就准备休息了,但是总不能晾下这么一个有爆发性的陌生客人在这里,失礼,又危险。但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是压抑,想了想:“既然是爱人,又怎么会在意什么欠不欠恩情的说法。”
红公子稍稍敛了一些笑容,之后把目光放向窗外黑压压的山。“正因为爱他,才会对这些计较得仔细。若是别人,怎样对我都无所谓,因为很有可能转身就忘记了。可是我的爱人——”他停了一下,大约沉浸在回忆中,“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自是与别人不同的。他对我不好我不记得,可他若对我好,我必刻骨铭心,成千上万倍地放大他的好。”
说到这里清醒了,回头对着白公子略微羞涩地笑了一下,“让你见笑了。”
白公子一时也不知道安慰他什么好,局促地说:“没,没...”
“那你呢?”红公子问道,“你还坚持吹笛子么?”
“笛子?”白公子有些惊诧,他刚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吹笛子的事,就又被红公子一个漂亮的起身打断。
今天是怎么回事,被眼前这个人很粗鲁地打断了两回。
“这个呀。”眼前的红色离开案前,走到身后的墙边,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我一进屋就看到了,是你的吧?”
是支普通的竹笛,但可能是时间久了,颜色有些暗。看到这支笛子,白公子又很快脸色阴沉下来:“把它放回去,是谁允许你擅自碰我的东西。”
即使是用了一个疑问词,可是隐藏不了语句里的凛冽。
红公子笑了,但拿住笛子的手还是一样坚持,不颤抖,不迟疑,也不害怕。
“几时了?”他走到门前探出身体看了看中天的月亮。“时候不早了,你吹一曲给我听好不好呀?”
白公子冷冷地看着他:“别再胡闹了。”
红公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很轻盈,像会涣散在空气中一样。白公子看着他,觉得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这样的悲伤。
“远山的红叶映衬着夕阳,高高的山上,我来接我的新娘。哎呀快走开,你们这些魍魉。”
红公子开口,唱了一首短短的歌,歌声似乎都被哀伤浸染,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笛子,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公子,“我欠你一首歌,今日前来奉还。”
“准备一下吧。”红公子走到白公子身边,把笛子交给他,“你吹一支曲,我们就要走了。”
白公子看着眼前的红色人影。有些柔弱的样子,忽然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并不如他外表这样柔弱,相反的,他决不会放弃,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经历过战争后一片狼藉的都城里,这个人,扯住他的衣角,无赖地怎么也不肯放手,一边哭一边跟着他走,一步都没有落下。
那个时候的自己做了什么?好像是把他安放在城墙下,告诉他,一直向前走,那里是我们的都城,那里会有和平和安宁;好像取下自己的发饰帮他绑住头发,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那么今天就是你新的生日了;好像是吹奏了一首简短的歌,告诉他,你要快点学会,等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唱给我听。
难怪一开始就觉得熟悉,这不能怪自己,挽留不住的,一是时间,二是已经决定要离开的人,所以有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对方,不值得苛责。
“你是谁?”白公子站起来,想起他们的见面,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火车(注:火车是百鬼中负责将死去的人带向死者的世界的鬼)。”
“我是谁?”
“你是处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的魍魉,我的爱人。”
多久了?久到已经忘记自己早就在三十年前的暮春因为伤病去世,死灵徘徊久久不肯离去,想看春天的田野,夏天的烟火,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白雪,想过着普通人一样安宁幸福的生活。
“是你抹消了我对于自己已经死的了记忆?”
红公子,不应该叫他冥界的使者,火车大人。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是想让我以活人的姿态享受这平静与安康吧?
只是没想到原来真的有人等待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陪着自己在不平等的时间里谋求相遇。
“不要擅自做决定,我可没承认我是你的爱人。”还是牵住了红公子的手。
“无所谓,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是这样一个人就好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赖,感觉手被反握得更紧。
“走吧,我很久没出过屋子了。”
可能是卯时,天是深蓝色,但已经不是如墨的狷狂。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大约就是现在了,百鬼夜行也累得回去休息了吧。白公子走到桃花树下,问红公子。“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是。”
“等了多久啊?”
“三百年。(人间一天,地下十年。这么说小白死了三十年呀!恍然大悟中...)我擅自希望你能多体会一些人间平凡的快乐,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比较快。”
怎么可能不明白,死去的灵魂变成了鬼,只有三十年的时间继续留在世上。这个红色衣服的小家伙——哦,已经不是小家伙了——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可以看到喜欢的人,但是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因为火车出现在死灵面前就意味着必须带他回到真正的死亡的国度去,于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说话,不出现,漫长地,孤单地,怀着一颗隐忍的沉默的喜欢的心,为了自己的快乐,一直等待三百年的岁月。
“是嘛,那你得好好听着,我得唱三遍才能还清。”
“远山的红叶映衬着夕阳,高高的山上,我来接我的新娘。哎呀快走开,你们这些魍魉。”
“远山的红叶映衬着夕阳,高高的山上,我来接我的新娘。哎呀快走开,你们这些魍魉。”
“远山的红叶映衬着夕阳,高高的山上,我来接我的新娘。哎呀快走开,你们这些魍魉。”
从来没看过白公子这样局促的样子,声音都些不稳,一首歌被唱得高高低低。白兔趴在红公子臂弯里不停地扑腾,被红公子捏了一把。
感觉到有光,风吹落桃花轻轻落在地上。
传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原来是真的。
“呐,我爱你。”
身后传来急促的声音,知道是谁。
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带笑。
“谢谢你。”
非常短暂的停顿。
“特意带我离开。”
从河的那一边来,来接自己去河的另一边。是叫忘川吧?忘记了一切,从此明眸善睐眸色明亮,不记得谁曾敲开过心里的窗。
世界像沉入水中一样渐渐模糊开来,听到风吹过庭院带走一树桃花,身后却迟迟没有离开的声音。
不知因为是暮春的早上还是没有一个温暖的拥抱,感觉有一些凉。没能来得及和他一起赏桃花树下千年栽的往生花,多少有些遗憾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