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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十二(下) ...

  •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动你故事的结局?”导演缓缓吐出烟圈。
      “不介意。”项峰耸肩。鼻腔里充斥着烟草燃烧后的味道,他看着红色的烟头,心想这一定是某一种口味很重的进口烟。
      “真的?”
      “真的。”
      “太让人意外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苦笑。
      “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还记得前年圣诞节的那出话剧吗,我只想要在某些场景加一两句话,你都狠狠地拒绝了!”
      “我想……我是怕你剧透吧。”他还是苦笑。
      “没有的事!”导演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戳了几下,“说实话,开会之前我就编剧反复讨论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对。”
      “我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反对。”
      “哈!这就跟我听到我老婆说‘我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一样——”导演倏地住了嘴,最后那两个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么你希望我拒绝你?”他故意板起脸来。
      “啊……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导演连忙摆手。
      会议结束的时候,导演看着项峰,有点迟疑:“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方面?”
      “这个……也说不上来。”
      项峰挑了挑眉,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带过。
      坐上车,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钟,10:45,此时此刻,梁见飞在做什么?
      在……哭吗?
      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昨晚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她最后还是拒绝他了,因为——
      “你忘了吗,我明天还要去参加葬礼,我希望我能怀着一颗毫无杂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拥抱会让她心有杂念吗?
      于是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灯光,聊天,然后渐渐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离开了,也许还不到七点,谁知道呢,他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礼是十点开始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又开始不安……好像心里刚刚开始变得温暖的部分,又有点让人无法确定。
      他坐在车里安静地抽完一支烟,那是最后一支,他把空的烟盒揉烂之后丢在置物槽里,然后启动车子上路。
      连续的一周晴天之后,天气开始变得糟糕,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沥地下着,很细碎,打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慌。项峰用雨刮器刷了几下,视线还是有点模糊,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拿起来,按下按钮。
      “项峰?”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为是梁见飞打来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汤颖,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就好,”她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好吧,的确有一点。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
      “有关于……那个书评。”
      “啊……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别误会,我本人一点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
      “是梁见飞硬要我来跟你打一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央求我打电话给你的。”
      “……”
      “那么……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才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
      “我猜,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些疑问或是怀疑,但你不愿意去问她,又或者是因为她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说,所以你想了个办法,来套我的话。”
      “……”汤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受挫,“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过奖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见飞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项峰苦笑,有些毫无疑问的理论,用在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身上,却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见飞,赢得胜利的,常常是毫无心机的她。
      “不过,”汤颖又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你很聪明。”
      “过奖了。”美人似乎很高兴。
      “……”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一些我的疑问,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理论上我应该挂电话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汤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
      “实际上,”她一鼓作气,“我觉得你很有写爱情故事的天分。平淡里夹杂着汹涌澎湃,悲伤和绝望中又带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虑转型吗?”
      “谢谢你的好意,”项峰回答得僵硬,“不过我想我该挂电话了。”
      说完,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按下了挂机的按键。
      电台里正在播放徐彦鹏的另一个节目,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听,好像跟原声总有点区别:“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扰着。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变得很不对劲,我想问,但又怕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会很窘迫。收音机前的听众们给我出出主意吧……”
      雨渐渐小了,项峰关掉收音机,驶下高架路,转了几个弯,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没有看到梁见飞的车子,说明她还没有来。葬礼还没有结束吗?还是……她正在别的地方?
      从车库到顶楼的电梯里,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乱想。
      项屿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比我更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知道,项屿说得对,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一直倔强地不肯承认。
      他在节目中说女人身上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事实上,他也是,只不过他不肯表露而已。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边退去,他双手插袋走出来,一抬头,愣住了:“你怎么……”
      原本蜷缩在墙角的梁见飞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项峰越发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道:“我没在车库看到你的车。”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车来的。”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渍,局促地在鞋柜前的地毯上擦了擦,开始换拖鞋。因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时分,整个客厅也显得很光线不足,项峰打开空调,拉上窗帘,然后开灯。客厅一下子明亮起来,梁见飞还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头有点凌乱的及肩短发,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
      他伸手拨掉她额前的刘海,这才发现她的眼圈很红,红得吓人。
      项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想拥抱她,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此时此刻,她是这么的……不同,让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行为都会让她爆发。
      “我觉得很难过……”她轻声说。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是的,”他吻她的额头,“也许……”
      她呼吸着,气息是颤抖的:“我其实,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等她说下去。但她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这座乌云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觉得某个人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不会去想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会是怎样的情景。”
      “……”
      “或者说,当某个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见了,消失了,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这究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还是只是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谈了很多……”
      “?”项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她看着远处,目光显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妈妈的葬礼上……”
      “……”
      “我们谈到过去单纯的爱情、脆弱的婚姻,还有分开之后的种种……我忽然意识到……”
      “……意识到,你还爱着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到……连内心也在颤抖。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几年之前,在他还没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经属于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错过她,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准确地说,她还是她,倔强不服输的本性,飞快旋转的头脑,善良却不温柔的内心。也许他们还是会相遇的,还是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并且,他还是会爱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属于另一个人,那么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婚,如果他们还是相爱的,那么他还有没有机会?
      他没有想过答案,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都是空谈,因为事实是,他们离婚了。
      最初他对于那个男人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出梁见飞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能够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是站在温暖与冰冷相隔的地方,一边是橘色的灯光,一边是黑白的天空。
      梁见飞转过身,错愕地说:“不!……我忽然意识到,我爱的是你。”
      “……”他比她更错愕。
      “这很……古怪,”她的眼睛还是很红,连鼻子也是,“当我发现池少宇背叛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分手,可是我还是决定忍耐,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可是我试着想象如果你背叛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语无伦次:“并不是我不爱池少宇……啊,也不是说我爱他,当然我曾经很爱他……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当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项峰走过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脸颊:“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说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水也有……倔强的坚定。
      “是的,我明白,”他说,“我爱你……”
      然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比谁都快乐。

      爱,不是一出电影,不是一顿饭,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个亲吻,而是人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想要看着他(她)的眼睛,想触摸他(她)的头发,想知道他(她)做梦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牵着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拥抱他(她)的同时也被他(她)拥抱……
      可是爱,如果只看到欲望,又显得太狭隘了。忍耐、坚持、困顿、沉默、释怀,当然,还有妥协。不是对爱情妥协,而是对你爱的那个人妥协。
      说出真心话本身就是冒险,爱上什么人也是一种冒险,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东西,总是需要冒险的,即使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可是至少我们努力过。

      Beta

      “可以问问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种程度吗?”项屿冲奶粉的手法很娴熟。
      项峰敷衍地扯着嘴角:“不想让你知道的程度。”
      项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生活中都没有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要求你习惯。”
      “哦,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能随便开你家的门,也不能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或者周末无聊的时候约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没有女人,也不会允许你随便地开我家的门,或是三更半夜打我电话,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项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然后笑起来:“哥,你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日,项峰的工作日历上记录了这一天他有一个座谈会,会议是在某酒店举行的,议题当然跟小说有关。他吃过午饭就出门了,天气并不好,下着冬天特有的那种冰冷的细雨。到达会场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他坐下,双手抱胸,习惯性地翘起腿,开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讲话,是关于他很喜欢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钟里,他纵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谈会无关的事。比如回忆昨晚电视节目的场景,悄悄打量周围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直到提问时间开始。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过后,话筒被递到一位美人手里,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项峰的。
      “最近有评论认为你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非常有趣的爱情故事,请问你本人是怎么看的?”
      汤颖的五官拆开来看很精致,但合在一起却给人以锐利的感觉,她乍一看跟某人并不像,可是仔细看,又觉得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头很相似。
      “我认为,”项峰不慌不忙地说,“那纯粹是误会。也许那个故事很烂,但绝对不是什么爱情故事。”
      汤颖看着他,对于这个回答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吗?”
      “大部分时间,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问完了。”
      主持人正要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其他人,项峰却忽然说:“梁小姐,你没有问题想问吗?”
      坐在汤颖身后的梁见飞抬起头,一脸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课上偷看漫画却不幸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般。
      工作人员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她收下后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的吧……梁小姐?”项峰尽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着眼睛,显得有点心虚,“当然……”
      项峰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显得很温暖。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一定在飞快地旋转着,他很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他总是忍不住揣测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曾说过女人在他看来是矛盾的综合体,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矛盾的,人与人之间,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仿佛一个独自行走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归宿。
      梁见飞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项峰没听到,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走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也说“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话筒,说:“对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说一遍吗?”

      于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最近真是疲于奔命,工作时间被排得很满,私事也不少,最近一个月写得有点头昏脑胀,所以这个故事结束后,我想要暂停一段时间。想花更多的时间在阅读和思考上,否则人有一种被掏空了,再也挤不出什么的感觉。
    很多读者说喜欢每一周的话题,可是究竟喜欢它什么,大概很少有人说得清楚,就好像我这个写的人,对于想要表达的东西,点到了一些,但又觉得说不完全。起初以这种形式连载,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常常不自觉地对许多事情发表评论,当然大多数是在心里,对于一些感性的话题,我还是宁愿用文字或更内敛的方式,而不是说出来。世界原本就充满了千头万绪,我能表达的,只是感觉的很小一部分,说不定各位想到的比我更深远,不管怎么说,思考本身就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至于说大家很关心的新的连载,其实早就开始构思了,只是最近真的很累,想让脑袋休息一下,稍后也会有一次计划了很久的远行,所以如果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能保证,不过我可以肯定,自己还会写下去。差一点忘了说,《珍拉丁》和《白羊与狮子》4、5月左右就会出版,至于这一本,希望也能尽快跟大家见面。
    那么,谢谢所有陪伴着项峰和梁见飞度过整个冬天的朋友们,四月以后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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