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雪世

1、天·地

　　＊德泽＊

　　我叫德泽，如你所料，就是《长歌行》中“阳春布德泽”的德泽。但现在不是春天，窗外是一片银白的世界。

　　我喜欢在打字的间隙或是喝水的时候，看一眼外面灰白的天，雪白的地，空空的枝丫。我的窗外是一幅素描画，而我打印出来的故事是五彩斑斓，浪漫唯美的，虽然我自己没有经历过。

　　我的父母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忙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但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因此冷却。他们两个感情很好，我们三个感情也是好到叫人羡慕。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在温暖的南方生活。毕业以后我来到并留在这终年积雪的北国，在爸爸妈妈很早就买下的房子里，独自生活，安静写字，因为我爱这里的雪，这里的静，这里善良的人们。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对这几近完满的命运充满了感激。

　　那天傍晚我又站在窗口向外望，就像往常一样。

　　就望见了她。

　　＊颜霙落＊

　　我叫颜霙落。不是缨络，是霙，落。很小的时候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给我看外面白色的天地。

　　“落落，雪花漂亮不漂亮呀？”
　　“雪~花~漂~酿~”
　　“所以你叫霙落呀~落落，你出生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呢。你是妈妈的小雪花呀！”

　　妈妈最喜欢冬天，爸爸也是。他们说，冬天是最美丽最安静也最安全的季节，而且冬天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我出生的季节。

　　他们没有告诉我最可怕最危险的季节，但我知道，是夏天。妈妈闪电般地打开车门把我推的很远，我跌倒在公路旁终年不化的雪地上。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爸爸，妈妈，我最爱的人，死了。

　　那一年我11岁，失去所有亲人。

　　＊德泽＊

　　那个人可真怪。

　　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她。她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短风衣，白色的裤子，脚凳一双白色的靴子，要不是她的黑发，我会以为她是个移动的雪人。她难道不知道，在这到处都是白雪的地方，穿那么浅的颜色是很危险的么？

　　我决定出去。披上我的灰白色风衣，打开门，冷风卷着残雪钻进我的脖子。等我回去戴上围巾再出去，她已经不见了。

　　难道我见到了幽灵？

　　电话响了，是爸爸，他说他在洛杉矶陪妈妈逛商场，问我想要什么。

　　＊颜霙落＊

　　我刚刚去了朴奶奶家。她是朴奶奶，她不是当时记者口中的“凶手”。她的儿女因车祸而死，留给她那辆很旧的车子。那个夏天的晚上，车子忽然抛锚。我们的车撞上之前我已经坐在雪地上。当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晕倒了。我怎么可以去怪乃至去恨这样一个老人？我很可怜她——虽然我当时只有11岁。

　　她答应会抚养我到我有经济能力，7年来，我们相依为命。我已经把她当作了我从未见过的奶奶，她也把我看做她不曾有的孙女。我知道爸爸妈妈会在天堂里对我笑。他们不曾教我恨，只教会我爱，善良和坚强。他们一定希望我坚强地活下去。我会活得很好，因为我是他们的霙落，我会像这千年不化的冰雪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德泽＊

　　12岁那年的夏天我曾来过这里，那时爸爸开着车子在大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前面的拐角处，围了好多人。

　　我正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坐在旁边的妈妈突然拉过我，用手遮住我的眼睛不许我看。于是我也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可是实际上我看到了，看到了被车辆轧成灰黑色的冰上的鲜红的血迹。

　　后来我听说了那场车祸，一方是一个孤单的老人，一方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后来那对夫妇抢救无效，留下了他们唯一的小女儿。

　　7年后的今天我忽然记起了这件事。很突兀地，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和那个老人，她们怎么样了。

　　于是，冒冒失失地，我起身去寻找那位姓朴的老人的家。然后……

　　路上一直有风，我也早已习惯。可是忽然间风大了起来，雪霰被风卷起，砸在脸上，生生地疼。我用手遮挡着眼睛疾走，就这样，撞倒了一个人。

　　她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上，让我误以为是一片轻盈的雪花落了下去。

　　是她！

　　她的黑发和白衣让我知道是她，那个让我误以为是幽灵的人。

　　她却没有站起来，而是慌慌张张地去捡她散落一地的东西，我也连忙蹲下来帮她。

　　那是一个个金灿灿的小圆饼干，似乎还带着余温，似乎用眼睛就能感受它们那香甜的美味。她重新用油纸包好，怕失掉了它们的温度。

　　“对不起，是我走路不小心，我再买一些饼干给你可以吗？”冷风吹得我几乎无法张口，但我必须向她道歉。

　　她抬起头，白色帽檐下的那双眼睛竟是那么晶莹，就像美丽的天池之水。忽然这水动起来，变成了两勾弯月。
　　她笑着摇摇头，走了。一身白衣与天地融为一体，长长的黑发在风里飘扬。

　　这是怎样的一个精灵！

　　＊颜霙落＊

　　我的小甜饼还有余温，捧在手里，感觉很踏实，很安心。

　　刚才那个人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他那灰白色的风衣是雪天里天空的颜色，他的一双眼睛却温暖如冬天的太阳。他一定曾经活在一个特别温暖的地方——不仅仅是外界的温暖——他的视线才那样有温度。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这样的人，生活的环境冷暖，并不影响他们心灵的温度。就像隔壁曾当过教授的邱爷爷，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教我读完高中的书；还有这温暖的小甜饼，是朴奶奶刚做了送给我的。我要带一些给邱爷爷尝尝。

　　＊德泽＊

　　那位姓朴的老人，住的是一座很小的农庄。古朴的木房子，古老的木家具，还有书架上一本本厚重的书，让我恍然以为这里是中世纪欧洲的庄园。

　　站在这个旧油画一样的地方，面对慈祥的老人，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在外面走了很长时间了……有点冷……有点累……所以……”我望着老人，结结巴巴地说。

　　老人很大方的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又转身去拿东西给我吃——
　　是小圆饼干！

　　老人没有注意到我惊诧的目光，温和地说：“这是我刚做的甜饼，你尝尝，好吃吧？”

　　“刚才我看到一个女孩子，也拿着这种甜饼……”
　　我轻轻捏起一个金黄的小甜饼，又闻见了它的香气。

　　＊颜霙落＊

　　我在商店做清洁，用工钱买了最好的毛线。我要织一条最温暖的围巾给朴奶奶。

　　现在围巾刚刚完成，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送去，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朴奶奶惊喜的样子。呵呵。我把围巾抱在怀里，向朴奶奶家的方向走。想象着朴奶奶她看到围巾后的表情入了神，于是我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那个人好像故意等我去撞一样，这是我的感觉。我常常用感觉去判断一件事情，事实上我的感觉很少出错。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个人应该在哪里见过。

　　我一抬头，原来是——那个穿灰白色风衣的人！他虽然故作平静地看着我，但我知道他在使劲憋着不笑。然后这种眼神又被一种略微惊诧的目光取代，就像是故人重逢一样惊诧的目光。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唉，上次他撞倒我，这次我撞他一下，真是扯平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呀。

　　我对他欠欠身，算是说对不起，就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一个温和好听的声音：

　　“请等一下，颜霙落。”

　　＊德泽＊

　　我看着她发着呆一步步走过来，然后不出所料地，一头撞到我身上。
　　真像个小孩子啊，我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然而她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我忽然知道了时空变幻是什么感觉。那几天我在写一个关于雪国的玄幻小说，当她看着我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我笔下那个美丽的雪国精灵。

　　朴奶奶——我已经习惯这样叫她了——告诉我，那天那个拿着小甜饼的女孩子，就是7年前留下来的那个小女孩，颜霙落。
　　她说她有多乖巧懂事，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她眼睛里那深深的担忧却瞒不过任何人。

　　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只是我决定，朴奶奶不说，我绝不问。

　　＊颜霙落＊

　　他说他叫德泽，认识朴奶奶，从她那儿知道我的名字。奇怪，我怎么没有听朴奶奶说起过他？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很多。当他说“德泽”的时候，我记起了邱爷爷曾教过我的《长歌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他也能让世间万物生光辉么？

　　他的灰白色风衣，真的是天空的颜色。

　　＊德泽＊

　　“德泽？霙落？你们一起来啦？”朴奶奶有点惊讶地开了门。

　　“好香啊！朴奶奶，您又做小甜饼了？”
　　她一开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霙落也深深地吸了口气，甜甜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小鼻子，呵呵，等着，马上就好咯！”朴奶奶笑嘻嘻地走进了厨房。

　　吃小甜饼的时候，我和朴奶奶聊着天，霙落总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霙落真是个安静的人。”我笑着说。

　　她们的动作忽然僵住了。其实，是停止了，可是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僵住了一样。

　　朴奶奶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大事，拍手说：“哎呦，我忘了，落落，我们还得到你们张奶奶家去一趟，德泽……”
　　我赶紧说：“没事，你们先去吧，我先回去了。”就像逃跑一样，我离开了那有点压抑的空气。

　　怎么回事？

　　＊颜霙落＊

　　朴奶奶很喜欢我织的围巾。戴上新围巾笑起来的朴奶奶，幸福地像个十来岁的孩子。我十来岁的时候，得到新衣服新玩具，就是这种快乐的表情吧？

　　我十来岁的时候……
　　十来岁……

　　我始终走不出11岁的阴影，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人。德泽，并不知道。

　　＊德泽＊

　　以后的几天，编辑催稿催得很紧，于是我一连几天没有出门。

　　那天早晨的天空格外阴霾，在那样的光影下，我灰白色的风衣倒显得像雪一样了。

　　那阵敲门声那么急促，不，是拍门声，砸门声，让我的手抖了一下，敲错了一个键。

　　我开门，是霙落，满是泪水的霙落。

　　发生了什么事？！

　　霙落一句话也不说地拉起我，带上门就跑。那是朴奶奶家的方向！

　　朴奶奶，出事了。

　　“你为什么跑去叫我，而不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呢？！”我挂断急救电话就对霙落大声说。

　　或许是我太激动了，吓到了她。霙落定定地看着我，两秒钟的静寂，然后，一颗大大的泪珠忽然从她的左眼溢出来，顺着脸颊滚落，闪了一闪，摔在电话上，溅成四分五裂。

　　那一闪，真的刺痛了我的眼睛。

　　＊颜霙落＊

　　朴奶奶是在昨晚的睡梦中过世的，医生说。

　　她走得这样毫无征兆，毫无征兆。

　　枕头边是我织给她的围巾，枕头下面，有一封信。

　　信是给我的。

　　“落落：

　　落落，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吧。唉。因为我，你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说话的权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我知道我给你的远远不够，而相反地，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就像我的孙女一样。我确实是把你当成我的孙女看待的。落落，是你让我在晚年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可是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呢？我真的放心不下啊！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就留下这栋房子吧。我知道这不能算什么补偿，也有私心在里面。这栋房子是我当年的同学——你方爷爷亲自设计的。那些书都是我们年轻时最爱读的。那只小烤箱也是他自己改造的。他病逝以后我独自守着这里，后来有了你……可是落落，我没有更多的东西留给你了，唯一欣慰的是你已经长大了……落落，请你原谅我……”

　　日期是前些天的。也许她早已经预感到，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朴奶奶，虽然我说不出，但是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没有怪你……你说的对，我已经长大了，我18岁了，是你，照顾、抚养了我7年啊！你留给我的已经太多，太多，足够我一生用了……

　　＊德泽＊

　　我无法写东西了。慈祥的朴奶奶，昔日温馨的画面一直徘徊在我脑子里。

　　我漫无目的地浏览网页，手指不小心点了一下。那是一个广告。随之打开的网页我也没有急着关，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

　　“……另外，这种类似‘失语症’的症状也会因惊吓过度而导致。”

　　“失语症”？惊吓过度？

　　霙落那颗闪过一闪的泪珠突然又一次刺痛了我。

　　那年她只有11岁，一个孩子而已……

　　一个11岁的孩子，如何面对父母满是鲜血的脸？！

　　＊颜霙落＊

　　我和德泽站在朴奶奶的墓碑前。昨天刚下了场新雪，墓碑上盖了厚厚的一层，像是一床温暖的棉被。

　　她走在冬天，这个安全的季节。她一定会去天堂，我的父母会接她进去，再听她讲我的故事。

　　我也很想给德泽讲一个故事。

　　小时候我听妈妈讲过一个童话。
　　每当有善良的人死去，就会有雪国的精灵去那里，接走那些人善良的灵魂。
　　有一次一个雪精灵应该去接一个灵魂，可是那个人实在是太善良了，他那几近圣洁的灵魂快要让雪精灵也自叹不如。而且，他又是那么年轻，雪精灵实在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死去。
　　雪国大祭司说，除非雪精灵肯牺牲自己，化作皑皑白雪，填满那个新的坟墓，覆盖那个新刻好的墓碑，他便会醒来。
　　于是雪精灵这样做了，死去不久的人便活了过来。
　　从那以后，这里的人们便相信，死后墓碑上如果盖了雪，就说明坟墓里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我哭了，哭了。我真的把这个故事讲给德泽听了，用我失去了7年的声音。

　　这新下的雪，把说话的权利赐给我了。

　　我相信朴奶奶也听到了，我的父母也听到了。

　　德泽轻轻地把我抱进怀里，我靠在他灰白色的风衣上哭。

　　＊德泽＊

　　我终于知道这美丽的北国，有的不仅仅是静寂和善良，还有奇迹。

　　霙落说我的风衣和天空是一个颜色。她的白衣，不正是和大地一样的白色吗？

　　霙落，你是地，我是天，从今以后，有我照顾你。

　　天和地不会分离，我们也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