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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兔子与金鱼 ...

  •   “你知道……”

      /
      “你知道她吗?”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我还看见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裙,鼻子上架一副细长的椭圆形眼镜。”
      “别乱说,他明明是个男孩,头发剔得很短,戴了只青色棒球帽……”
      “你才是错的!我早上起床时在窗边望见她,的确是个身量细长的女孩,棕色的长发落满阳光,灿烂极了。”
      不。不是这样的。
      维姬走上前去,周边绕成圈的孩子们盯住她的脸和嘴。她听见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洛纳养的那条大眼金鱼,又像祖母讲故事时手下翻飞的毛线。

      “不是这样的。”
      她坑坑巴巴挤出这句。

      一张张小脸飞快地散去,像雨天撑起的伞面,掩住路人们的目光,只有肥瘦各异的下巴,与偶尔翕张的唇。

      维姬拖沓着步子,推开了门,孩子们的笑声还在耳边挥散不去。
      洛纳正坐在沙发椅上打那件从没织完的毛衣,深蓝色再次唤醒维姬对大海和遥远的想象,名字叫利萨的金鱼在摇晃血花似的尾巴。
      “瞧这个女孩,她多可爱啊。”祖母笑着说。也许是示意这条金鱼,或者暗示维姬自己,无所谓。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维姬的脑袋又抬上去些,踏着滑稽的舞步漂移到洛纳旁,叫道:“哇哦,全人类的一大步。”她躺倒在沙发上,侧过身,用睁着的那只眼看洛纳和利萨。
      深蓝大海和血色的鱼合二为一,好像水中绽放的一朵火花。

      “她是谁?”
      “维姬——维姬。”“维姬,噢。”
      洛纳为半梦半醒的小女孩拉上毛毯,转身间又听见一声稚嫩的絮语。
      “小维姬。”她轻轻点了点孙女的鼻尖,笑着坐回沙发椅,又拿起那件织不完的毛衣。
      夜色悄然降临。

      维姬从梦中惊醒,她关掉先前设定好的闹钟,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踩进洗漱间。
      苍白的镜子前映出一张发灰的脸。它看上去属于某个还在发育的少女,眼睛大而黑,周边线条有着柔软的弧度。这张脸的主人上覆凌乱的头发,发尾垂到肩,显出脖颈上青色的筋条。它的唇微微抿起,眼下两道新月形的黑影。
      她小幅度甩了甩头,试图认识到镜中人正是自己。
      发紫的眼周又提醒一遍维姬昨晚的梦境,早在这多年前一个黄昏看到的一群孩子们的记忆。

      “不。不是这样的。”她大声叫道,闯进人群中央。孩子们目光如箭,上面装饰着最为机灵的鸟的羽翮,彩色翅羽因染上鲜血被丢弃。
      “不是这样的。”她肯定地说道。

      一个男孩拿着球,嘴上下一碰。
      “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样子?”

      “不是这样的,我敢肯定。”

      另外的人凑上来。
      “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啊?”“长头发短头发?”“是棕色的吗!”

      “都不是。”
      “那是什么样?她到底是谁?”

      “总不可能是你这样的吧。”一个孩子笑起来。更多的笑声像浪花一朵一朵推向高潮,越来越深,越来越远。

      孩子们跑去踢球了。天色开始暗下来,夕阳烧得好旺,给维姬的影子边缘也燃起火花。金闪闪,灿烂极了。
      “她是谁?”
      维姬弯腰哭起来,眼泪滴到地面,无声无息,只有粉身碎骨的瞬间留下点焦灼痕迹,眨眼间就彻底失去身影。大地是灰色的,种进一连串泪珠,盛满泪水的眼睛和心室同样染上了它的颜色。
      拢住颤抖的身体,维姬走近晦暗难明的暮色,每一步都不由发问:
      她到底是谁?

      //
      “你知道她吗?”
      一双老式皮纹靴蓦地闯进维姬视线。她急忙按键,企图留下这个穿着早就过时的牛仔靴,鬈发被随意扎起的女孩。
      “我当然知道。”女孩扬起眉毛,野蛮生长的恣意让人想起了更早更疯狂的年代。
      方才的突然提问竟然得到了回应,还是个肯定的答案,维姬有些发愣。
      这个叫Alison的女孩却露出大大的笑容,反手拍了拍背后的吉他:“如果你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就跟我来吧。”

      她们走出电梯,来到公园的长椅上。
      吉他声倏忽响起。Alison尚且青涩的嗓音在空中飘荡,晴朗无云的天气像起了风,歌中都是沙尘、麦地和时光的味道。维姬的心变得比羽毛还轻了,她随风声轻轻荡漾,开始睁着眼做梦。
      广袤的原野,散漫的牛群,一位牧人正孤身呼唤:

      “她拖着属于西部的长调,
      她肤色棕黄像来自草原。
      马刺叮当,狼群嚎叫。
      任何天气都心轻如羽,
      直到夜风渐起,
      她正唱响她的唤牛歌。

      她正唱响她的唤牛歌。
      直到夜风渐起,
      任何天气都心轻如羽。
      马刺叮当,狼群嚎叫,
      她肤色棕黄像来自草原。
      她拖着属于西部的长调。”

      “怎么样,看见她的模样了吗?”Alison扔来一罐冰啤。
      维姬点点头,撕开拉环迎上去,回过神时冰凉的酒液已是一气下肚。
      “我要走了。”她感到体内钻出许多泡沫。
      “去哪?”
      泡沫钻出维姬的骨头和血肉,酥麻的像是一个人正要从久睡中醒来。
      “再见她一面。”她留下背影。

      “我想,你在找她。”
      街边,Emily看着状若游魂的维姬,犹豫不久便上前拍拍她的肩。
      “这是最近再版的一册,仍旧是十年前的那个译本。”Emily望了望维姬不住抚摸书皮的动作,笑道:“记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这本辛波斯卡的诗集可是你的最爱。”
      维姬上次见到Emily还是几年前,她和她在走廊上分道扬镳:维姬选择和学校一群风云人物去看金发大男孩的棒球比赛,Emily则无视那个小团体的嘲讽,继续回家看剩下的莎士比亚全集;仅此而已。

      自从祖母去世后,她对八岁以前的事已经记得很模糊,但让维姬没想到的是,她还记得缠着Emily念书的场景。
      “给我读一段吧。”她说,唤了一声眼前人的名字。

      于是Emily翻开崭新却烂熟于心的诗集,瞄准一个个黑洞似的字母,时隔多年再次念出小维姬常常要求的段落。
      那是辛波斯卡获得96年诺奖的演讲辞:

      “世界——
      无论我们怎么想,当我们被它的浩瀚和我们自己的无能所惊吓,或者被它对个体——人类、动物、甚至植物——所受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所激愤(我们何以确定植物不觉得疼痛);
      无论我们如何看待为行星环绕的星光所穿透的穹苍(我们刚刚着手探测的行星,早已死亡的行星?依旧死沉?我们不得而知);
      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座我们拥有预售票的无限宽广的剧院(寿命短得可笑的门票,以两个武断的日期为界限);

      “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它是令人惊异的。”
      她们的声音交汇,有如一本未完待续的复调小说。

      维姬仿佛看到斯德哥尔摩的那个冬日,脚下石头随意仰卧,姿态各异,上方的薄云正缓缓流动。诗人看看石头和白云,又看看自己。有这么一刻,似乎和她的目光相接;维姬从前者的眼中瞥见日夜苍穹,甚而望见自己的影子。
      诗人看起来很高兴,一如Emily此时含笑的眼。她继续念道:
      “……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块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艾米莉,看来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我们。”七岁的维姬对她说。
      Emily不会忘记七岁的维姬如何赶走那些坏孩子,如何捡起被撕烂的小说,说她是对的,有错的只是那群坏蛋。她总记得第二天维姬从包中拿出一本崭新的诗集,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一页,请她念给自己听。
      “……看来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她收住声,将目光沉入维姬的眼睛。
      Emily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说得对,维姬。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我们。”

      “我很高兴没有忘记这句话。”维姬垂下眼摸了摸书皮,又抬起头细瞧Emliy的脸:“看来,我又找到你了。”

      和Emily道别后,维姬走在日渐西沉的街上。大地经受太阳的灼烧,抖落了几片发灰的痂壳,露出金红色的内里。维姬直面尚且炙热的阳光,拖着影子淌过血肉般泥泞的街道。光线越发黯淡,她的心却愈来愈烫。
      夜色罩住了整座城市。维姬打开尘封的门,踏进这幢曾住满八个年头的宅子。
      那把沙发椅已经很老了,屋顶的灯照亮昏黄的一角,桌上摆着一本发皱的诗集,旁边是空空如也的玻璃缸。
      在她八岁时,祖母因病去世,不到一年金鱼也随之离开。深蓝色的毛线永远不能织成毛衣,再养只兔子的愿望终究落了空。
      甚至到病情后期,洛纳已经不记得维姬是她的孙女。

      “你是谁?”
      “我是维姬,奶奶,你的维姬。”
      “维姬,你为什么是维姬?”

      “你是谁?”

      七岁的维姬看着孩子们嘲笑的脸,想:她到底是谁?
      一年后的维姬面对祖母离去的事实,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我没办法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我没法成为令人惊异的存在。

      她决定把所有东西尽量埋起来,她决定忘记这一切。
      为了远离无法承受的痛苦,逃避承载悲伤的过去,她决定顺便遗忘曾经的自己。
      维姬开始试着像很多人那样生活。她尽量清空自己的脑袋和心室,面对岔路口不去听,不去看,沿日常的轨道前行。
      在生活的努力中长大,她脱掉老套的皮靴,烫直夸张的鬈发,与好友决裂,换小团体就像换衣服。她按部就班地升学,谈两段恋爱,和其他少男少女一样产生青春期的困惑、心伤,又在随波逐流中不断释放无力的激情。
      “活着已经很好了”,她想。尽管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什么在体内叫嚣,维姬还是在帮助驯服自己这件事上大获成功: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忘记那间老宅内的东西,比如上世纪的乡村唱片,比如祖母的礼物(那本辛波斯卡的诗集),又比如以前的日子。
      她早就没什么事想做了。

      相当长的时间内,维姬一直十分肯定这点,但是在梦境的不懈侵袭之下,她的心神健康的假象开始摇摇欲坠,同样晃动的还有十年来的谎言。直到今天,维姬发现多年来为欺骗自我所做的努力完全失去效用,体内的声音再次叫嚣——她是谁?

      “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生灵,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人们能想到的最古老的时候,她就已经出现了。”暖黄的灯光下,祖母边织毛衣边讲着故事。
      “在宇宙诞生之初?”小维姬惊呼。
      “比那还要早。”祖母眨了眨眼,“我叫她lapin。”
      “呃,为什么是lapin?”
      “我喜欢兔子,尤其当她还是个女孩。”洛纳放下深蓝色线团,伸完懒腰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呢,也许我们每个人,甚至散步时在路边瞧见的每棵草,听见的每只鸟——她们都曾经是lapin。亲爱的,包括我,你,还有利萨。”
      “所以为什么是lapin而不是goldfish?”

      洛纳笑得眯缝着眼,利萨在水缸中吐出一连串泡泡,晃悠悠的。
      “对,那么为什么是goldfish,而不是Lorna、Vicky和Liza呢?”

      ///
      她没有姓名,人们把它叫做lapin、兔子或者其他什么,就像她们喜欢的那样。
      她的样子,也许是个打球的男孩,留着短短的发茬,又会是穿白裙的少女,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人人都可以看见她。鸟儿为她唱歌,草木向她露出笑脸,虫鱼或嗡嗡飞舞,或齐首弋尾。所有生灵无一例外、毫无吝啬地予以她注视和赞美,整个世界与宇宙都在发现她。

      有时她出现在落日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只有一个孩子正百无聊赖,驻足遥望着夕阳。于是她和那个孩子对视,后者眼里,她就像一团燃烧的□□,正向下坠去。
      有时她来到某个彩色的梦里,所有的人,不论肤色、国家与民族,正绕着一棵巨树跳舞。那棵橄榄树枝条茂盛如伞盖,大得要无数人紧紧拉住手才能绕成圈。接着人们瞧见了她,从树冠与天相接的地方,一只白鸽正衔着小簇橄榄枝,扑朔飞来。
      有时候,她也溜进作家们的文字里,变作一句话,一个词,日日夜夜沉思中偶然灵光闪烁的一瞬;她变成钢琴家有力的指节,和观众一起随动人旋律浮沉;画师眼前赫然出现她的模样,千奇百怪的色彩随之迸溅,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化作其中一点。

      不计其数的叹息,别无他物的沉默。爱人们回过头,望她如欧律狄克;哲学家藏之于心,不时观仰头顶星空;病人则在这最后一片叶上开始期待下一个春天。

      有一次,深蓝色毛线与血花状鱼尾的剧烈碰撞之下,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女孩睁着的那只眼中遨游,她如一头蓝鲸抑或浓缩后的磷虾,身后牵出一片被霞光浸染的海域:大海不分白天黑夜,黎明至与不至,它都不曾言语。
      她沉默地呆在女孩的眼里,不时游走在老式唱片、波兰语诗歌,女孩念书声,祖母对兔子和金鱼的喜爱描述之间。
      只是越到后来,她停留的时间便越短。可以引起女孩兴趣的东西,随着过去的过去同样在流逝不停,再往后她就变成了女孩耳边的一点幻音,梦里的一幅剪影。
      可她从未离去。在来自外界的嘲讽,与内心自我压抑所不能触碰到的深处,她一直在那——女孩并没有放弃。

      女孩想,她只是被困住了。过去没能够埋藏她,未来也不能。

      维姬看向自己的掌纹,她知道lapin是谁——
      lapin是整个宇宙的惊奇无比,是awesome、wonder修饰遮掩的奇迹。

      从出生起,每个个体就迫不及待地开启它们的探索,在每一个冒险中感到好奇与心动,而世界同样吃惊于渺小造物的生机。在生命最开始的时候,所有生灵都可以是lapin,没有名字和性别,只凭自己便足以惊异这个宇宙。
      随着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割裂,维姬开始拥有名字,拥有性别,拥有熟悉人为框定的生活的能力。她越来越少见到lapin,那种初生无时无刻不在惊异的景象被掩埋忘却,生活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情感、琐事、责任、欲望。她开心痛苦,她疲惫难耐,她想的太多而做的不够——生命是多么复杂多变啊——她对变与不变,好和不好的种种正习以为常,却只能在偶然瞥到落日时,恍然如坠梦中。

      她对世界的惊异不再,与此同时,她不再惊异。

      “那么,为什么是goldfish,而不是Lorna、Vicky和Liza呢?”
      满是尘埃的屋子里,维姬合上掌心,悄悄问自己。

      祖母喜欢兔子和金鱼,觉得它们的存在像是一个暖心的奇迹,所以lapin和goldfish成为了“她”。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成为我们,重新变成对自己甚至他人来说惊异无比的存在?

      她想起那些曾经遇到的生灵。
      穿着老式皮靴、唱上世纪的民谣,拒绝拉帮结派、埋头读书写作,独立生活、不结婚生育……她们也许担心过这样做——是否落后于时代?是否太不合群不顺眼?是否会遭致过多流言蜚语,影响名声?可最后,她们并不害怕。
      朝生暮落的花不惧怕死亡,它们活得足够绚烂;蝉鸣声声不畏暴晒,不惧雷雨,地底十年全为今日的脱壳重生,引吭高歌。

      不同的生灵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承认其与众不同,坚持这点不同,最后成为了自己。

      成为了不起的惊异无比的存在。

      Lapin和Goldfish可以成为奇迹,Lorna、Vicky和Liza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可以做到想做的任何事,成为想要的样子,过想要的生活。”
      空气中似乎有火花在摩擦。

      “我生来与众不同,是偌大宇宙中一个小小的奇迹。”
      世界和苍穹向你倾耳注目。

      “我得自己去发现自己,去成为自己,而不该把这个权力让给谁,别人也好,世界也好。然后在日常的时空变化里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惊异而美妙无比。”

      她说:“我是维姬。”

      已经很晚了。
      窗外仿佛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雨,雨滴拍打在玻璃上,泠泠作响。
      维姬在午夜沉沉睡去,抱着梦,走到新的18岁。

      每一个梦里,在云层最深处,她都看见一片浸染在霞光中的大海。
      于是维姬拨开云,露出了黎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兔子与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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