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风》落袈

1、江南莲叶何田田

　　夕阳收揽起最后一丝气息，寒风骤然突袭，吹得满院的青竹沙沙作响，几瓣血红的花瓣被惊落在了窗前，给这季节平添了几分寂寞。
　　“娘娘，暖暖手。”穿着宫服的少女恭敬的将小兽状的暖手炉子送到青妃的手边。
　　“侑云，你看，天又黑了。这是我进宫的第几个黑夜？你替我数数，我记不清了。”青妃修长的手指拢住小兽，热气从细小的孔中冒腾出来，有些发烫，更加扰乱她原本不安的心。
　　“娘娘，我想想。”侑云歪着头，努力的回想着前些日子记的数，神情间自然地流露出一分少女特有的娇憨，“恩，恩……”
　　见到她这般可爱的模样，青妃沉郁的心情稍解，不由抿嘴一笑，倦道：“数不清就算了吧。”这样的日日夜夜，兴许要到头了……
　　侑云知道她有心事，也知道今晚即将发生的那件大事，她忍不住开口劝道：“娘娘，皇上有天佑着，龙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吗？会好的？”青妃神色黯然的望向窗外，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几瓣血红的花瓣上。
　　血……今晚注定是要见血的吗？
　　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伴随之的是孩童呜咽的哭声。
　　“商儿？”青妃心一紧，呼道。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院子里应着，侑云见状连忙小跑出去。
　　无限外伸的屋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那微弱的光芒根本不足以将四周照亮。
　　又提了个小灯笼，侑云寻着哭声，终于在院子里那棵老树下找到了一身脏兮兮的十皇子。
　　“小皇子，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又欺负你了？”侑云压低了声音问道。
　　尉迟商怯怯的点点头，乖乖的站着，任凭侑云为他将眼泪擦干，才小声问道：
　　“云姐姐，你说，为什么太子哥哥不肯和我玩？”
　　看着尉迟商渴望的眼神，侑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只得微笑着沉默。也许，再长大一点，他自己就会明白，为什么会被自己的兄弟孤立。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迟早会知道什么是权力，什么是斗争。
　　“疼……”尉迟商红着眼眶唤道。
　　侑云一皱眉，将灯笼挂起，两只手开始翻解他的衣服，在掀他的领子时，在他的耳朵后面发现一条约莫一指来长的伤痕，伤口很深，正流着血。
　　“是商儿吗？快带他进来。”屋里，青妃唤道。
　　侑云小心的将尉迟商的外袍解开，避免触到伤口，然后带着他进了屋。青妃已斜靠在软塌上，软塌上的白老虎皮是前不久皇上刚赏赐的。
　　“娘亲。”尉迟商毕竟还是小孩，一见娘亲，刚擦干的眼泪就扑扑的往下流，他一头扑进青妃的怀里，寻求着母亲的安慰。
　　青妃抚摩着他的头发，一眼就瞥见了那道伤口，她怔了怔，脸色沉了下来：“侑云，你去打盆热水来。”
　　“是。”

　　擦洗好伤口，又上了药，青妃将尉迟商抱在腿上，撩起他脑后的发，轻轻的为他吹着，“还疼不疼？”
　　“疼……”
　　“疼就告诉娘亲，就像以前一样，千万不能告诉父皇。”
　　“商儿知道……娘亲，太子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尉迟商委屈的问道。
　　“太子哥哥以后会喜欢你的，以后谁都会喜欢你，所有人，所有人……他们都会喜欢你的，因为他们必须得喜欢你，必须……这样，好不好？”
　　“好……大家都喜欢我，太子哥哥也喜欢我。”尉迟商小鹿一般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欢喜的笑了。
　　青妃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孩儿，直到他沉沉睡去，才转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侑云答道：“子时。”
　　“子时。”青妃笑了，这是一个女人最绝望时的笑容，这是一种不得不孤注一掷的绝望。
　　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凌厉与阴狠，她的声音在突然间变得锋利和刺耳，“你带着十皇子躲起来，照计划的那样。”
　　“……是，娘娘。”侑云小心的接过尉迟商，碎步走出门来，门外，天青云重，月亮正一点点被看不清楚的黑暗所吞噬，灯笼里的烛火不知在何时已熄灭。
　　她搂紧了怀里的十皇子，朝长廊深处去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置了一张大床，尉迟堂孤独的躺在床上，他在回忆，回忆这一生当中他所有的经历。
　　时间，在某一点停住，他陷入那一点，再也无法向前。
　　“嘎吱”，沉重的门被推开，清丽的女子出现在门前，就如尉迟堂的梦境一般，她缓步朝他走去，最后停在床边，与他那时的记忆重合。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之东，鱼戏莲之西，鱼戏莲之南，鱼戏莲之北。”
　　他仿佛又听到这样的话从自己口中流出，又看到了江南的那一缕摄人心魄的晨光。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黯淡的眼睛又重新生出一熠光芒。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形，那时你站在荷叶间，裙子比我所见过的所有的青色还要青，就像佛卷中的仙子一样……不，仙子还不足以形容你，像风，像一道紧缠在我心上的风，时时敲打我，让我始终忘不了你。”
　　尉迟堂说着，缓慢的伸出手去，他想再摸一摸她的手，她的手总是带着江南的气息，让他心悸不已。
　　“青儿，过来，过来好吗。”
　　青妃蹙着眉，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苍老的男人，都是他，都怨他，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进了宫，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活着，又怎么会到了最后还要为自己与孩儿的命途做出这样的事来。
　　“把你从江南移植到皇宫里来，是我这辈子，最后悔也最幸福的一件事……”尉迟堂仍旧伸着手，眼睛却已开始疲惫，他知道，他的时间已不多了。“青儿，青儿，我，我……”
　　“不要说！”青妃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她颤抖着，将早已写好的圣旨丢到尉迟堂的身上，“你不要说了，让商儿当皇帝吧，答应我，让商儿当皇帝吧。”
　　“青儿，再靠近点，让我再仔细看看你。”
　　“不要，我不要，不要，我不要！”青妃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抗拒着，抗拒着他的诱惑，她需要的不是这个，不是……
　　“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青儿，没有用的，你今日的逼宫，皇后早就算了进去，她就是想要利用这来除掉你和商儿。”
　　“我不管，我不管，如果不让商儿当皇帝他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要商儿死，我要玉玺，玉玺在哪里？”
　　“皇后是不会让商儿当皇帝的，没用的，青儿……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带进宫来，我本就应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是我的错……”
　　“都是你，皇后娘家势力遍布朝野，她又怎么会容许你爱着别的女人？你这个傀儡，你这个任人摆布的废物，你这个，你这个疯子……疯子，快告诉我玉玺在哪里？”青妃歇斯底里的叫喊着，她开始发了狂一般在大殿里搜寻着玉玺。
　　“娘亲。”怯怯的一声，不知何时，尉迟商已站在大殿之中。他的身边是一个侍卫打扮的汉子，还有一脸惊慌的侑云。
　　“商儿？商儿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青妃慌乱的理了理早已凌乱的鬓发，连忙走过去将尉迟商搂进了怀里。
　　尉迟商怔怔的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在黝黑的长廊上，女人尖利的叫声不时的刺伤他的耳朵，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发出这样的叫声的人，是他的母亲。
　　“娘娘，皇后娘娘的哥哥统领的护卫队已经在宫外了……”嘶杀声渐渐逼近，侑云不由得拉紧了大汉的手。
　　“咳……咳……”尉迟堂已从床上坐起，捂住了嘴咳嗽几声方才开口道：“这位是我在民间的朋友，他会带着你们离开这里的……”
　　“皇上，在下必定会好好照顾娘娘和十皇子的，你放心。”
　　巨大的一声轰响之后，一条地道出现在墙边。
　　“我已经叫人准备了几具尸体，等你们走后，我会放火烧了这大殿，到那时，皇后一定会以为你和商儿已经死了，这样，你们就可以在宫外……安心的生活了。”尉迟堂明白自己快支撑不住了，他将染了血的手掌放在里侧，催促着他们离开。
　　“皇上……”青妃望向床上，此时此刻，她看得出他在苦苦的支撑着，而渐渐平静下来的她，也懂得他为什么要为她们做这些。
　　其实结果早就注定好是这样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暗道是先皇修筑来用以防不测的，只可开启一次，一次后大石即下，你们可以放心，她们是决不会发现的，你们，快走吧。”
　　“请娘娘和皇子赶快跟在下走吧！”大汉请求。
　　嘶杀声更近，从这门里，可以看见火光在纸窗上跳跃，红，火红，就像那几瓣被吹落的花瓣。
　　青妃替尉迟商整理了一下衣裳，温柔的摸摸他的额头，他的头发，亲了又亲，直到眼泪抑制不住的滴下，湿了他的衣襟。
　　“有侑云他们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你说，有你父皇在身边，娘亲还能求什么呢？”
　　“娘亲，父皇……我害怕。”尉迟商哭泣道，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你才四岁啊，外面的世界会很快让你忘记这一切的，你会很快忘记娘亲、忘记父皇，你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生活，一定要笑着过每一天，笑，笑……你的父皇说我就像风一样……呵呵，风，你以后就叫笑风，笑风，笑风……你只要记得这个名字就好，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我们，重新去开始你的生活。”
　　“青儿，你……”床上，尉迟堂身体一震。
　　“皇上……”青妃回首一笑，转而又对那汉子拜谢道：“风儿就拜托你了，多谢！”
　　“娘娘请放心。”
　　“娘娘你不走？”侑云哭着问道。
　　“好好替我照顾风儿，云儿，多谢。”青妃再拜。
　　火焰在门外燃起，汉子连忙抱了笑风和侑云进了地道，地道外青妃持着火烛，开始点烧帷幔……
　　墙壁慢慢合上，一声巨响，大石落下，地道陷入一片黑暗。

　　十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