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慕江湖》春从春游

34、番外二

　　物外不知身是客，山岚永寿与地同。在碧云谷幽居的日子如静水流深，春来撷花采果，秋至扶犁司药，平淡中自得奇趣。好几回沐惜追入山采药，途中遇见彩色鹿鸾，甚感新奇，回来说与雪见愁听，雪见愁却都不以为然——似他常年在渺无人迹的山林行走，遇见的寿鹿灵狐、珍禽逸兽数不胜数，早已习以为常，因而并不当一回事。
　　偏偏沐惜追总爱拉雪见愁一同入山，说是要寻祥麟瑞凤，实则就是在附近山头瞎转，偶尔越过山界，倒是能遇到不少猎户和药农。这种时候雪见愁总是掉头就走，避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直到有一日，他撞见一个小童衣衫褴褛地被人绑在树上当作吸引猎物的诱饵，方破例现身拦阻。那群猎户看他器宇不凡又神出鬼没，以为遇到了仙人，口里喊着“活菩萨”纷纷跪地求饶。雪见愁却没这等菩萨心肠，依葫芦画瓢一个个将他们捆到树上，而后引箫疾奏一曲，霎时引来一群秃鹫在密林上空盘旋。
　　“前辈，快停下！”
　　沐惜追心知雪见愁是要让这群人成为猛禽的腹中飨食，急忙出声呵止。孰料雪见愁充耳不闻，箫曲愈发疾催，千钧一发之际，沐惜追踏步上前夺走他的箫管，激昂的乐声戛然而止。
　　“你！”雪见愁蹙眉瞪着沐惜追，“…把箫还我。”
　　“前辈息怒，得饶人处且饶人。”
　　“哼，他们不配为人！”
　　“但他们还有家人，说不定正盼着他们回去。”
　　“与我何干！”
　　“对付这种人，小惩为戒便罢，不值得前辈下杀手。”
　　沐惜追言之在理，而雪见愁对外界之人向来缺乏耐性，自也不屑与争，索性就顺水推舟，放那群人千恩万谢地下山去了。奇的是，那小童由始自终只在一旁看着，不哭也不闹，这点引起了雪见愁的兴致。
　　“你怎么还不走？”
　　小童不答，转头拔腿就往深山里跑。
　　“嗯？站住！”
　　没等小童跑远，雪见愁轻而易举地拽住他的后领，任由他拼命挣扎也不松手。
　　“前辈，别吓着他。”
　　“呵，你脾气好，倒是哄啊。”
　　“咳，让我来吧。”
　　沐惜追快步走到小童面前蹲下，正色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戒备地瞪着他，整个人在瑟瑟发抖。
　　沐惜追看着颇为心疼，放缓语气问：“你的家人呢？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这回小童张了张口，刚发了个气声出来，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滚滚而落，把沐惜追吓了一跳。
　　“别哭别哭，不想说就不说了，先跟我们回去好不好？”
　　雪见愁听沐惜追这么说，眉峰不由紧蹙：“你想带他回碧云谷？”
　　沐惜追刚刚说得顺口，此时细想才觉得有些不妥，不由怔住。
　　雪见愁一时憋闷，甩手松开小童的衣领，竟抛下他两个独自先走了。
　　“前辈，等等……唉，麻烦呐。”
　　小童看到雪见愁走了反而放松下来，怯生生地对沐惜追开口：“我叫小酒，我会乖乖听话，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好不好？”
　　沐惜追闻言心头微恸，已大致明白这是个被拐卖的孩童，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别怕，跟我来吧。”
　　……
　　回到碧云谷，沐惜追先给小酒梳洗了一番，意外发现这孩子虽然面黄肌瘦，五官却比常人深邃，颇有些异域人的眉骨。
　　“小酒，你是哪里人？”
　　小酒摇了摇头，小声嗫嚅：“我困了。”
　　“我带你去休息。”
　　沐惜追领着小酒来到一间空房，告诉他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小酒点了点头在床上躺下，手里还牵着恩人的衣角。沐惜追本可以轻轻拽开，但他没有那么做，而是在床头坐下，替小酒掖好被角。
　　日子晃眼而过，小酒在谷里一待就是两个月。此间雪见愁待沐惜追愈发冷漠，原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这段时日里竟是形容陌路。小酒虽然害怕雪见愁，却也知道他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故而费尽心思百般讨好。他知道雪见愁最喜爱的宠物是福寿和延年，便特地做了一些口味清淡的糕点用以喂食，想和它们亲近一些。奈何福寿和延年根本不吃这一套，对他总是懒洋洋的爱答不理。小酒左思右想，不知去哪里弄来了新鲜的幼虫放在潭边的箩筐里，福寿和延年兴冲冲地正要抢食，却被雪见愁占了先，将箩筐一脚踹飞。
　　“啊…”小酒猝不及防地被箩筐砸到，整个人仰倒在地。
　　“谁准你给它们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小酒被雪见愁冷厉的眼神震慑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雪见愁踏步向前，丝毫不退，“以后不准靠近水边，否则就把你丢到潭里喂鱼！”
　　“前辈，他只是个孩子。”沐惜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酒，又把视线转回雪见愁身上，轻声道，“小酒也是一片好意，前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雪见愁见他一心为小酒说话，脸色更差了。
　　“哦，他是孩子，可你不是。”
　　“嗯？前辈此言何意？”
　　“管好你的人。我不准他靠近福寿和延年，若再让我看到一次，别怪我把你和他一起赶出去。”
　　听到雪见愁要赶他走，小酒伤心地哭了起来。沐惜追急忙去哄，小酒呜咽着问他：“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沐惜追话音刚落，冷不丁听到雪见愁说：“我就是讨厌他。”
　　沐惜追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雪见愁，却见他无动于衷，清冷的眸子里连一丝怜悯也无。
　　“前辈……”
　　“哼。”
　　雪见愁转身便走，沐惜追交待小酒先回房休息，起身朝着雪见愁离开的方向匆匆而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雪见愁心烦气躁地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看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偏要和一个孩童计较？可是讨厌就是讨厌，他不能骗自己，更不会说违心的话语。
　　“前辈，你为何不试着去接纳别人？”
　　“我接纳了你还不够吗？”雪见愁不怒反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帮得了一时，帮得了一世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而我做什么都错，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沐惜追没有想到雪见愁对自己的成见如此之深，一时心慌意乱，莫名地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是了，对雪见愁而言，他不是别人，小酒却是。别人不了解雪见愁，难道连他也不了解吗？
　　“前辈……”
　　“唔，你做什么？”
　　雪见愁没想到沐惜追会在这种时候从背后抱上来，气急败坏地想把人推开。沐惜追把他圈在怀里，闷声道：“过几天我就把小酒送走，你别不高兴了。”
　　“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高兴！”雪见愁回头瞪着沐惜追，“你这么喜欢他，舍得让他走吗？”
　　“如果他的存在让你讨厌，那我就不喜欢他了。”
　　“你……”
　　“我这一辈子，有前辈就足够了。”
　　伴随着近在耳畔的呢喃低语，郁积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雪见愁心里亮堂起来，一双冷淡的眸子终于有了神采。
　　“真的？”
　　“绝无戏言。”
　　“既是如此，让他留下也无妨。”
　　“嗯？”
　　这回换成沐惜追讶异了。
　　“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有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地盘，不习惯沐惜追把温柔和精力放在别人身上。道理他都懂，但，做起来真的很难。
　　“前辈，多谢你。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其实半个月前我已传书给寒剑山庄，这两天就会有人来接小酒。你说得对，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送他一程。”
　　……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念白衣，两不疑，只有相随无别离。

作者有话说

　　赠师清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