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乐园》宋绎如

15、怪异关系

　　这次尹殊的病拖了很久都没见好，他甚至没有拿钱买药。时间一晃就是正月十六，新的一周，新的学期开始了，尹殊越来越忙，以前偶尔还能打个招呼，但现在连人影都看不见了。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比这幢筒子楼里大部分的车间工人还疲于奔命，这种事情似乎让人难以理解，连陈错也不太明白他的窘迫。

　　在陈错看来，尹殊根本不需要这么拼命，高考快到了，他的人生马上就要迎来曙光。

　　厂里元宵聚餐，李海撺掇着陈错一起去。这次聚餐并不是员工们心血来潮搭伙去的，而是报废厂老板请客，也算他们这个黑心厂子一年不可多得的福利，当晚厂里断电停工，陈错不能加班，又不想那么早回去和赵卓山争吵腺体植入手术的事，便答应了一起去吃饭。

　　李海很高兴，觉得自己有面子，把一向不合群的陈错都喊来了，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王礼军却有些不自在，开车的时候一声不吭，最后停在东区的一家大排档前。

　　陈错很久没到东区来过了，对这边的路很不熟悉，他下车，动作小心地关上车门，转身时被人撞了下。

　　“不好意思。”背着书包的眼镜少年弱弱地开口，低着头快速跑开了。陈错接了句没关系，目光却被那孩子的背影吸引住了。

　　他看着那蓝白色校服背后的四个大字，心脏像是被用力挤压了一下，随后他看向路边，三三两两的中学生背着书包走在一起，有说有笑，青春洋溢的样子在他的眼里像是慢放。

　　“走啦走啦！愣在这儿干啥？”李海推了他一把，王礼军已经把车停好，和别的同事在门口等着他们。

　　陈错沉默地垂下头，和他们一起走进去。老板这次大气了一回，订下了整个二楼的位置，别的车间已经有人点好了菜，过道间挤满了饿死鬼和服务员，一盘盘烤鱼烤虾散发着腾腾热气，辛辣的香味混合着男人们嚣张的荷尔蒙，整个二楼变得很熏人。

　　陈错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只拿了两盘土豆，沉默地烤着吃。

　　“诶，你咋不吃肉啊？”李海大气地把盘子里的烤串分他一半，反正是自助，想拿多少拿多少，花老板的钱不心疼，谁叫那黑心资本家把他们像狗一样压榨，“多吃点呗，不吃白不吃。”

　　陈错：“谢谢。”

　　王礼军就坐在李海对面的位置，没出声。眼看着别的桌热火朝天，他们桌上就要冷场，李海没话找话：“这大排档怎么开在人家依春一中门口啊？不怕把那群学霸馋得天天流口水读不进书吗？”

　　“有关系呗，不然早就被家长举报垮了。”陈错对面的工友嗤嗤地笑，“别说，谁读书那会儿不希望门口就是一条小吃街？”

　　“我们那会儿好像根本没听过什么小吃街啊，现在的小孩儿可真有福气。”李海感叹道。

　　“那可不，看那群人身上穿的戴的，啧。”

　　“别不服气，能读依春一中的不仅要家里有钱，成绩也是顶尖的好——”

　　“那群天才有本事就像老子十二岁就出来打工，看他们成绩还好不好！”

　　陈错没参与他们的讨论，他们也不知道桌上就有一个读过依春一中的人。不过严格来说陈错也不算读过，毕竟他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

　　他一边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烤土豆片，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他不工作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状态，像年久失修的机械。

　　王礼军看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陈错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他顺着陈错的目光往窗外看，这边是交通管制重点区域，马路上没什么车，对面是几家打印店和饰品店，门口不断有学生进进出出。

　　王礼军不确定陈错到底在看什么，但他几乎一眼就注意到饰品店门口那个穿着粉色狐狸玩偶服的人，狐狸头套被取了下来，里面的人好像受了点伤，额头见了血，坐在台阶上，身边围了一大群人。

　　王礼军第一眼注意到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他的好看和陈错不是一种类型，他身上没有陈错那种阴郁的气质，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要保护的欲望，王礼军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去形容这种感觉，好像什么形容词在他面前都显得平淡。

　　那个人没有在原地坐多久，不一会儿就抱着大大的毛绒头套走了，临走时居然还给围观人群鞠了一躬，说了句什么话，那笑容在他苍白带血的脸上显得很刺眼，王礼军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等他回过神来，想和陈错说起这件事时，却发现陈错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他去洗手间了。”李海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有些鄙夷地盯着他，“还没清醒？”

　　碍着饭桌上还有别的人，李海没有说得很直白，但王礼军却好像被踩中尾巴似的，怒气一下上了头，猛拍了一下桌面：“关你屁事！”

　　旁边的工友被吓了一跳，李海却什么也没说，也起身去了厕所，他在男厕喊了两声，却没得到陈错的回应。

　　陈错此时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那家他原本一辈子都不会走进的饰品店。他匆忙地环视一圈，却没看见尹殊的身影。

　　“尹殊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送医院了吗？”陈错很少和陌生人说话，语速有种不正常的快，导致店员并没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您找尹殊？您是他家长？”店员看了眼他身上的厂服，有点怀疑。

　　“我、我是他……”

　　陈错短暂地卡了下壳，好像回到了课堂上突然被老师提问的时候，可能十年来沉默惯了，他的语言功能也产生了严重的退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去界定他和尹殊的关系，一时间在忙碌的店里显得非常怪异。

　　“哥？！”尹殊独有的温柔又清澈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十分不可思议似的，陈错回过头，果然对上了一双惊讶的琥珀色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陈错发现尹殊瘦了。刚刚他穿着玩偶服，远远看去还不觉得，现在这个距离他甚至觉得尹殊身上的校服显得有些空，他的额头上缠着几圈纱布，脸上的血擦干净了，那总是笑盈盈的唇角依旧带着弧度，好像无论再糟糕的事件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你怎么在这儿？”尹殊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在人多的地方依然管用，他闻到了陈错身上难闻的油烟味和汗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陈错开口说话。

　　“我碰巧路过，看到你……”

　　“哦，被撞了下，没事儿。”尹殊注意到陈错那哀伤的目光，他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却也依旧没提出任何意见，只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边额角，“已经止血了，不疼。”

　　“你们先回去吧，我和我哥说会儿话，晚自习帮我跟老班请个假。”尹殊跟旁边的高中生说，这时候陈错才发现他还有两个同伴。陈错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倒是其中一个娃娃脸高中生朝他热情地伸出手，桃花眼笑眯眯的：“我们家乐园就拜托哥照顾了。”

　　他不在乎陈错满手洗不干净的汽油，陈错却很局促地没有伸手回应，倒是尹殊听别人在陈错面前叫他小名有点不高兴，抬手锁住那个高中生的脖子把他往外一推：“可显着你了，没看我哥都不乐意搭理你吗？”

　　另一个高中生也笑起来，一挥手勾住娃娃脸，俩人肩并肩走了。陈错低着头，摊开手，跟尹殊解释：“不是不乐意，我手很脏。”

　　“没事儿，跟他闹着玩儿的，他不生气。以后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尹殊笑了笑，把陈错带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休息室很小，很窄，灯却很亮。柜子上放着那件粉色狐狸的玩偶服，尹殊说是被人不小心撞的，路边人太多了，很难找到当时撞他的人。

　　“哥，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陈错一直沉默地站着，盯着他额头上的伤，眼神显得有点阴沉。尹殊在水里加了一颗青柠味的水果糖，糖不像泡腾片那么快就化了，所以尹殊也没催着陈错喝，但他一直捧着纸杯发呆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尹殊想了想，问他：“好久没见了，要一起吃个饭吗？”

　　随后，没等陈错说话，他又开口说：“我请客。”

　　陈错摇了摇头。他是想和尹殊一起吃饭，但这是在他学校附近，学校里的闲言碎语最多，他不想让尹殊因为他惹上不必要的流言。

　　尹殊本来挺高兴的，正好他刚刚出事儿，店长给了他两百块钱检查费，此时他脑子里还在飞快地搜索着陆闻钟和齐聿明那俩损友跟他提起过的饭店，陈错这么一拒绝，尹殊竟然觉得有些难堪。

　　是啊，他有家庭，有一起吃饭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跟一个一无所有的高中生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