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中秋(二) ...


  •   那时霍云平与钟渐之间离捅破那层伪装只差临门一脚。他们互相试探,早已心知肚明。霍云平如同面临危险的幼兽下意识竖起浑身尖刺,两人之间看似平静无澜,实则那根弦早已紧绷欲断。

      但这是第一次,他猝不及防的以最真实的阴暗与卑劣,直面钟渐。

      对方坐在婆娑花影里,夜风盈袖,眉目温柔。一如过去的每一个寻常清晨,他踏着熹微的晨光走进简陋的宫室,手中抱着书卷二三,有时夹一枝时令花枝,掸去素衣上沾染的露水,颔首笑意浅浅。
      一直以来霍云平警惕他,揣测他,此刻却还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下意识将推人的手藏在身后。

      ——这个人合该干净温柔,他不该脏了他的眼。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霍云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心内唾弃这又是在装什么?钟渐不是早就察觉到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么?

      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自惭形秽催生出无端的暴虐,霍云平猛然抬头,乌黑的眼珠儿直直对上钟渐,半晌,咧开一个与平日懦弱全然不同的笑:“……我知道。”
      “所以我会亲手砸烂他的头。”

      他死死盯着钟渐的眼,妄图从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这位钟家出身的夫子合该恨他。锦都的风流与灵气钟家郎独占八分,本应有一眼可见的锦绣前途,当日那场夜宴上那么多臣子想保钟渐前程,霍云平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被迫收了自己做学生,自此再难入仕。

      霍云平明白就算不是自己,也会是别的不受宠的皇子。但这无法阻止他一遍又一遍咀嚼回想当时自己的心绪。那是他第一次冒这么大的险,假装开口引得父皇注意,让他将自己指给钟渐做学生。
      他承认他那时被堂上的钟渐吸引,那么风姿冠绝的一个人,长相才华家世名声集于一身,就站在唾手可得的位置。他这样卑劣,他怎么不想要,不想争?

      钟渐没有理由不恨他,过往朝夕相处的几个月就像是他窃来的一场梦,如今不过是回到应有的结局上罢了。

      霍云平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又在期待什么,拇指死死掐紧了掌心,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身体颤抖得厉害。

      所以他并未注意到此刻的钟渐其实并非如往常那般温文无害。

      钟渐撑着墙垣自上而下与他对视,闻言神色不变,声音轻缓:“哦……那小殿下想如何遮掩呢?”
      霍云平道:“井边青苔湿滑,他失足跌入,刚好磕在了石头上。”

      “嗯。”钟渐点了下头,又问,“此处为枯井废园,他无端为何要来此处?”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我知道是小殿下引他来的,我是问倘禁军查起,该当如何?”

      霍云平皱了皱眉:“今日中秋,他平日便好杯中物,今日更是多饮了酒,醉后神智昏沉,无意走到此处也是情理之中。且我来时有意避过了路上宫人。”

      钟渐笑道:“善。”

      两人一问一答,颇似往日课上钟渐为他讲解典籍,循循善诱。霍云平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愣愣地看着钟渐。却见眼前人一撑墙垣从上面跳了下来,带起一阵轻盈的风,芙蓉花簌簌飘落。
      夜风中传来幽微的花香,霍云平动了动唇,好像有无数问题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钟渐微微俯身,随手拈去落在他发间的落花。

      然后又拍拍他的手:“殿下,别掐掌心。”

      霍云平的手倏然一松,露出已经被掐得青紫的掌心。

      “啧。”十六岁的少年夫子握住他的手一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哪里学来的习惯,早晚给你扳回来。”
      他摸了摸袖中,没找到巾帕,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今日倒都叫我赶上了,在东宫碰上一个被人欺辱打翻汤碗的宫女,那时瞧着狼狈帮了她一把,帕子也给了她收拾用。不曾想你今日也受了伤。”

      他想了下,暂且扯下头上的浅桃色的发带,上好的绸缎料子冰冰凉凉,绕着霍云平的手缠了几圈,不松不紧,末了打了个结。霍云平看着他给自己包扎,抿了抿唇:“老师从太子皇兄那儿来?”
      “嗯。”钟渐不以为意点了下头,“他传令召见,正巧我也有事找他帮忙。”

      他言谈间透露出与太子的熟稔。霍云平想起听来的宫中传言,低了低眉,不可控制的恶意在心中蔓延。结果头顶被钟渐揉了一把,那些纷乱思绪随之缩了回去:“别多想。”

      霍云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钟渐带到了枯井边,看到井中昏迷的人,他方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透心的凉意让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怕了?”钟渐微微挑眉,“殿下刚刚不是还说要砸烂他的头吗?”
      他居然还笑了一下:“好凶呢。”

      他嗓音轻快带着些微戏谑,霍云平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方才几次来回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此刻便少见地露出没有伪装过的局促模样,谨慎地站在原地,拿眼偷偷去觑钟渐。

      钟渐微微俯身含笑:“请殿下躬行。”

      老师在旁,当下情形变得奇怪起来。霍云平毫无方才推人入井的冷漠狠厉,他犹豫着去拿井绳,好像一只被迫上架的鸭子。他前几日来踩点,计划是自己顺着井绳下去把人砸死,做出对方是自己磕在石头上的假象。但现下他握着井绳准备下去时,却发现了一点问题。

      枯井底部有泥沙沉积。他来踩点时已经晴了好几日,故而井底较为干燥。今日白日却不巧下了雨,泥沙湿软,他若下去,必然会留下痕迹。
      他僵在原地。

      身后传来浅淡的花香,钟渐俯身将井绳从他手中拿出,声音变得低而沉静:“殿下,这就是变数。”

      “殿下年仅十二,方才对答如流,可见准备周密,已是难得细谨。”他站在霍云平身后,同他一起看着井里的人,“可要不着痕迹地杀一个人,还远远不够。”

      “今日下雨,井底泥沙留痕只是其一。”他轻缓道,“殿下想让他失足磕石而亡,那么伤口该为何种模样,血迹该如何喷出,石块大小如何选择,他又该是何种姿势……诸如此类,殿下可知?”

      霍云平确实提前做过准备,他为此偷偷去翻过太医院的诊案。但当钟渐将种种细节一一问出,他才惊觉自己知道的不过只是皮毛。

      钟渐又问:“殿下知道他是谁的人么?”

      霍云平点头:“他管宫中佛堂一部分器物置办,依仗三皇兄。三皇兄生母贺妃,与淑妃不睦。我记在淑妃名下,又不得宠爱,三皇兄便将气出在我身上。他身边的人为难我是常事,此人不过其中之一,惯爱欺压宫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不过因着三皇兄无人敢管。不过近些时日他不知怎的,似乎是发了笔横财,气焰便越发嚣张。”
      他露出些厌恶之色。

      反应过来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钟渐这几番对话越发真情实意、开诚布公,初被发现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惊慌少了许多。钟渐不动声色地引着他放下心防,此刻两人仿佛成了同谋。

      同谋。
      霍云平在往后的无数个年月里,想到这两个字,仍然会控制不住地欣喜。现下他尚不明白,只是压制住内心无声的震动,偷偷观察钟渐的神色,一次又一次地询问自己——他真的不在意吗?
      他真的不在意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钟渐闻言,眉眼微微弯了弯:“殿下聪颖。”
      他低眉看着霍云平:“既要杀人,便要做好被怀疑的准备。三殿下对他的作为心知肚明,那殿下想好该如何在三殿下、乃至禁军面前洗清嫌疑了么?”

      霍云平沉默不语,钟渐轻轻抚掌:“我知道了。殿下是想,没有直接证据,就算是怀疑,谁也不可能真的对皇子做什么。最多是三殿下那边磋磨更重,也并非不能应对。”
      他叹了一口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小殿下,日后你再碰到这样的事,皇子的身份还能帮你扛过几轮磋磨呢?”
      “能扛过几时算几时。”霍云平别过头,有些茫然地盯着虚空中一点,突然道,“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他今年十二岁,已经觉得活着好苦啊,可他也不晓得这样活着是为什么,好像人活着就是为了捱到死去的那一日。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做小伏低也要活下去呢?为什么不死在来到这世上的第一日呢?

      霍云平的脸突然被抬起,月光下对上钟渐安静的目光。废弃的园子里无人知晓的芙蓉花盛放,清淡的香气幻觉似的令人神迷。他听见面前人说:“我会教您,殿下。”
      “……我会让您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他倒不曾食言。

      这些于后来一生跌宕、位居九五的长安帝霍云平而言,总是诸多感慨。但当时年少的六殿下窥不得去路,也并没有什么实感。并且钟渐总瞧起来举重若轻,说这话时也显得有几分随意风流,并且说完后竟也只是下到井中查了查那人身上,顺便掩盖了下周围踪迹,确定不会有可能指向霍云平的直接证据。遂不再管他,随后带霍云平出宫去了。

      “我今夜来找你本就是为了带你出来。”他给护卫的禁军看了什么,低声叙话两句后就牵着霍云平的手踏出了皇城,“那欺辱你的太监,且让他在井里待一晚,总归死不了。”
      霍云平被他拉着:“他没有死,醒来总会查到是我。”

      “他就算死了,三殿下也迟早会追查到你。没差。”钟渐低头看着他笑,“后续怎么处理,是明日该学的课业。”
      霍云平又看不懂他了:“……那老师此刻带我出宫是……”

      外城的宫门缓缓打开,主街上的喧嚷热闹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将他裹挟。满城灯火,笙歌流转,无边声色摧枯拉朽似的撞入他眼中,霍云平在那一刻茫然无措,几近恐慌,他甚至下意识往钟渐身后缩了缩。
      “我方才说了,今夜中秋进宫本就是为了你。”钟渐把他从身后拉出来,一把带入灿烂又喧嚣的人世,“小殿下,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那是霍云平生平不曾见过的鲜活。

      钟渐将一个小鬼半遮面具扣在他脸上,自己斜斜带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大鬼面具在头侧,他们穿行过欢笑喧闹的众生,像一滴水汇入金色的河流。烟花接二连三在夜空中绽开,烁烁的光落在每个人眼底。不知何处而来的欢呼声起,一迭一迭,翻涌成欢腾的海。
      霍云平站在某一处廊下,在看烟花间隙低头小小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太甜了,齁得他不禁皱了皱鼻子。钟渐看着他故作镇静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握拳半掩住唇,面具上垂下的朱红流苏在耳边晃了又晃。

      霍云平被他笑得耳根子都红了。

      笑够了,钟渐施施然往近处一家饴汤铺走去,他眉眼弯弯同店家娘子说了些什么,指了指霍云平。那小娘子眉目流转,端了碗茶水递过来不知有意无意落了手中巾帕。钟渐下意识伸手捞住,没叫它落地占灰。小娘子脸悄然红了。
      却见钟渐将巾帕工工整整叠好,放在摊子一角。他端着茶碗冲对方颔首,转身走向霍云平。

      霍云平见到那小娘子伸手拿过巾帕,咬了咬唇,似是不甘心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一眼。他无语半晌,心道自己这位小老师在锦都风月里的盛名不像假的。

      “桂花茶,解腻的。”钟渐将茶碗递给他,顺便将那吃了一半的糕点从他手中拿过来,“不喜欢便不必逼着自己。”
      他也不嫌弃,自己吃了。

      霍云平捧着茶碗,钟渐端着油纸包着的糕点。十二岁的孩子与十六岁的少年,两人惬意站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烟火与人声吵得要命,有时候霍云平不得不扯着嗓子才能叫钟渐听见。
      这是他前十二年从未有过的经历。吵闹、杂乱、并不规矩,却又自由、鲜活、无边辽阔。

      钟渐无疑是他所见最耀眼的那一个。他是春夜的风、天上的月,温柔又深情地看着这世间,七情六欲勾连着人间烟火,骨子里是谁也留不住的恣意鲜活。

      霍云平捧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他想起了什么,抿抿唇看着旁边的钟渐,后者正拿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树枝,闲闲跟着对面楼上的笙歌敲拍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微一挑眉以示疑问。

      霍云平低眉:“……老师带我出宫时,给守卫的禁军看了什么牌子……好像是太子皇兄的东西。”
      “嗯。”钟渐点头,“我要的。”

      霍云平心里又开始翻滚着什么。

      “不拿太子的手令,我总不好将你偷出来。”钟渐目光转了回去,手里的树枝继续漫不经心地敲敲点点,“我早就想带你出来看看,他正好送上来。”
      他说着轻轻“啧”了一声:“我今晚帮太子鉴别了五幅前朝书画,换他一个手令,算来还是我比较吃亏。”

      难言的滋味一下涌了上来,嘴里的桂花茶微微泛着苦意。宫中人人皆知太子对钟渐的偏重,据说钟家郎年幼时曾被太子教养过很长一段时日,随意进出东宫如自家一般。后来钟渐年岁渐长,与太子似乎不再如幼时那般亲近,但两人之间的来往依旧复杂而微妙,那根植于旁人无法涉足的漫长岁月。

      今夜太过美好,好到似乎他什么样的阴暗心思与丑陋面目都可以悄悄泄漏,然后被温柔包容。于是霍云平小声道:“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又是一朵烟火盛放在夜空中,钟渐揉了揉他的头
      “我只是想带你过一个中秋。”他说。

      “皇宫是一潭死水,侵吞着每一个人,无论是皮肉骨血,还是悲喜爱恨。”钟渐温柔低眉,“我想带你看看‘活着’的人世。”
      “人因活着而有所期待,祈盼团圆、祈盼美满、祈盼这世间所有喜乐长安,千百年来,莫不如此。”他倚着朱栏,眼底笑意清浅,“我们将这样的期待赋予春日的花、天上的月、年终的雪……与留不住的光阴。明月圆满的这一日,人间千山万水,岁月沧海桑田,众生同欢共喜。”

      “我喜欢这样的人间。”他回头看着霍云平,“我既做了你的老师,便也想让你看一看。”

      对面高楼上笙歌至最盛处,飘洒下纷纷扬扬的花朵。几朵绢花海棠正好落在钟渐肩上,他不忍花朵落地沾尘,随手拈起别在了鬓边。人群熙攘,他于漫天金粉中回过头一眼,神姿之明净风流,霍云平后来遍识天下英才三十年,生平仅见。

      钟渐离去后的年月里长安帝无数次回想这一刻,悲切的,欣喜的,一遍又一遍。这个人,他说喜爱这样的人间。但人间却是因为有他,才让人越发喜爱。

      而十二岁的霍云平看着眼前的钟渐,几近要迷失在这场美梦里。他想牵起一个笑,但脑海中随之而来而来的是那些苦痛屈辱的记忆、甚嚣尘上的流言、太子晦暗不明的目光……恐慌与暴虐的情绪如影随形,霍云平无师自通地明白,这样的干净明亮,于霍家的人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太子霍云颂。

      他不敢正视,于是匆匆别过头:“老师看到的,只是这世间的一面而已。”
      “老师出身高门,锦衣玉食,自然看这世间千好万好。”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并非人人都是如此。疲于生计者,孤苦伶仃者,饱经风霜者……他们活着已是艰辛,难道依旧可以欢喜地抬头赏月吗?”

      “譬如我见这眼前光景灿烂,可它终究不长久属于我,我依旧要回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里。所以我……并不喜欢。”
      就像你。

      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好,我也并不值得。
      所以,别再为我,去找别的什么人了。

      霍云平自觉冷血,他这番话简直是将钟渐的心意扔在地上踩。他死死垂头,执拗地盯着不知什么地方,拇指隔着绸带狠狠掐入掌心,洇出鲜红的血。

      他感觉好像隔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几息,在他几近头晕目眩之时,却听见钟渐平静的嗓音:“你说的对。”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声,视线里出现了黛蓝色的轻薄衣衫,衣摆的暗纹芙蓉在灯火中泛出些浅淡金色。是钟渐蹲在了他面前。

      霍云平缓慢抬眼,撞进钟渐墨色的眼瞳,温温和和,不见怒意。
      “我这十六年,算得上鲜花着锦。”钟渐似乎在思索,所以语声缓慢,“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大抵也是一辈子不愁吃穿。我没见过真正的民间疾苦,这些论调,未免天真可笑。”
      他轻轻拍拍霍云平掐紧的手,避开掌心伤口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指,笑了一下:“殿下,今晚你是我的小夫子呢。”

      霍云平大抵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下意识摇头:“不……”

      “老师不是神仙。”钟渐眼底灯火微晃,目光明亮,“老师也是寻常人,也要一直反省求知。也许哪一日,我过尽千帆,尚觉天地辽阔,人间可爱。那时我再说这些,才是真正教你。”

      ……
      中秋之后,霍云平与钟渐算得上开诚布公。至于那个太监,钟渐说他指甲缝隙里的朱砂不是皇宫以前常用品种,而是来自五皇子侧妃的故乡。而霍云平早先又发现他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可见是私下与五皇子有往来。钟渐教他如何在三皇子与那太监指控他时不着痕迹地透露出这一点,让这太监失信于三皇子,再让三皇子因此被早有忌惮的皇帝斥责。这样一来,那太监不但差事保不住,没了三皇子护佑,他从前作恶的果报尽数返还自身。
      “这样……便结束了吧?”霍云平跪坐在案几旁学习点茶,他说起此事,目光里带着惊讶、敬佩和藏不住的小小激动。

      “……不。”钟渐正坐在窗边批阅他的课业,闻言在窗外落进的疏疏日光中抬起眼,微微一笑,“还有最后一步。”

      此事之后那太监的差就空缺了出来。圣上崇佛,空出来的佛堂采买是个不大不小的肥差。各方都想收进囊中,最后落到了早有准备的太子霍云颂手里。
      作为交换,御膳房那边,没再为难过六殿下的膳食。而因着太子流露出的这一点意思,往后钟渐虽不便日日长留宫中,霍云平的境遇,也多多少少改善了一些。

      而中秋那夜的交谈,早随着时间被埋进记忆深处,不曾被提起。霍云平与钟渐那时谁都不曾料到,命运是这样难言的无常。

      *
      庆云元年,苍山春猎之后,钟渐重伤垂死,昏迷三月将将醒来。钟氏本就趋于没落,钟渐出事更是雪上加霜,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到那年中秋,偌大的钟府门庭冷落,只剩钟恒、钟泠、钟渐与霍云平,并零星几个忠心的丫鬟小厮。
      钟渐那时路都走不大稳,他强行要从宫中回到钟府。霍云平去接他,马车路过城中最大的糕点铺,钟渐捂嘴低低咳了两声:“停车。”

      “阿泠喜欢吃这家的酸枣糕。”他低低垂着眼,“我去买一些。”
      他坚持自己去,霍云平扶他下车,拿出钱袋。钟渐将他的手按了回去:“不用,你最近养着暗卫,开销不小,不必花这些。”
      “恒叔说你还时常往府里送东西,这个也实在不必。你有多少我心中有数,给我的多了,你自己用的便少。府中还有些我从前收集的精巧物件儿,前些时日我写信给恒叔叫他拿去卖了,得了些钱。”钟渐光说这几句就费了不少力气,喘了口气,“……总归是没用的东西。”

      钟家当年被牵扯进科考舞弊,祖产被抄没不少。半数门生故旧被无故牵连,钟元律与钟渐四处打点奔走,又变卖了不少家产。到现在还能留下来的,大抵是对钟渐而言意义非凡。但现在,这些他也没那么在意了。

      “多事之秋,用钱的时候只会多不会少。”钟渐仰头看了看牌匾。这家专供城中达官显贵,价格并不便宜,钟家已经许久没从这里买过点心了。但今晚是中秋。
      “中秋是不一样的。”钟渐喃喃,“我想让阿泠少难过一点。”

      带着温热的糕点回到府中,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家常菜。钟泠呆呆地坐在桌子旁,只有看见钟渐,眼珠儿才轻轻动了一下,有了些许神采。
      “哥哥。”她慢慢起身,似乎想笑一下,但失败了。

      钟渐轻轻抱了抱她,同一旁的钟恒与霍云平道:“坐下吃饭吧。”

      四个人,放了五副碗筷。钟泠愣愣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突然流下泪来。
      “哥哥,我不想过中秋了。”

      “家里都这样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过中秋呢?”她盯着钟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钟渐静静的看着她,霍云平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只觉得那素来挺直的脊背似乎微微弯了一点,或许是因为身上没力气,也或许是因为别的。
      钟渐沉默许久,将怀中的糕点放在她手中:“吃点吧。恒叔说你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不吃!”钟泠突然一甩手臂,油纸里的糕点纷纷滚落在地。她头上的银钗倏然坠地,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神色惨然:“哥哥差点离开,云平哥哥也丢了半条命……还有、还有……好多血啊……太苦了,哥哥,真的太苦了,我受不了了。”
      “我们没有团圆,我们也不美满。我们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地过这个中秋?”

      钟渐与她对视许久,从袖中摸出巾帕,小心翼翼地为她一点点擦去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一张帕子被泪水浸透。霍云平看到他眼圈儿红了,即便如此,他也没在钟泠面前流哪怕一滴泪。
      他眉眼微微弯起,像过往无数次面对妹妹时那样,从来温柔,从来言出必行:“不是自欺欺人。”
      “我们一定会走出这段日子,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年、后年、乃至以后的每一年,我们依旧会在一起过中秋。”

      ……
      钟渐将钟泠送回房中,将每一处的灯烛点燃,又细细看过灯油的余量。钟泠近来精神不好,即使此刻昏昏睡去,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儿也间或动上一动,很不安稳。钟渐点上安神香,在她榻边坐了很久。
      霍云平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因为屋内烧着太多灯烛,窗子便半开着换气。他听到室内不时传来钟渐压抑的咳嗽,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硬生生止住了。

      钟泠中间惊醒两次,凄厉的哭叫声几乎划破夜色。钟渐握住她痉挛的手,一遍又一遍低声哄她:“哥哥在,阿泠不怕,哥哥会保护你。”嗓音带着低低的,竭力压制的颤意。

      直至夜深,钟泠才沉沉睡去。钟渐慢慢起身,低声嘱咐了守在外间的侍女几句,才拉开门,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霍云平微微愣了一下:“怎么没去休息?”
      霍云平低声:“睡不着,想等等老师。”他将臂弯里搭着的披风展开披在钟渐身上,熟练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钟渐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苍白眉目间浮起一丝很轻很轻的笑意:“我刚见你时,你还是个萝卜头。一转眼,竟几乎与我一般高了。”

      霍云平笑道:“老师养得好。”
      钟渐恍惚似的笑了一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抬头看了看悬在天上的圆月,半晌,突然道:“长安,陪我去府外走走吧。”

      中秋夜无宵禁。但时至深夜,玩乐的人许多已散去归家,只余些花灯在夜色中安静地灿烂,残留着今夜火树银花的余温。
      霍云平扶着钟渐慢慢走在长街上,踏过一地碎红。没过多久,钟渐便走不动了。他本就虚弱得厉害,今日又消耗了不少。此刻随意坐在某一处阶前,微微半阖着眼,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看得人心惊。

      霍云平见远处好像有家正在的馄饨小摊,急忙跑过去:“劳烦再做我们一碗,我同行的师长生着病,我想叫他吃些热的。”
      老板犹豫了一下,重新起了火。霍云平作了个揖:“多谢。”

      “好有礼的小公子。”老板笑道,“你那定是位极好的师长。”

      “……是,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霍云平笑了一下,看着老板放调料,“椒粉不要,稍放些盐即可,馄饨烦劳煮得软一些。”
      老板一一照做,最后还多煮了几个馄饨进去。

      霍云平端好碗,腾出手放下几个铜板:“碗勺都当我买了,您不必等我们,中秋早些回家团圆吧。”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老板从摊子后面转出来,那公子却端着碗走出了好几步远,“……多谢公子。”

      “您谢我师长吧。”夜色中小公子声音温和,“都是老师教我的。”

      霍云平端着馄饨回到先前的位置,见钟渐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正坐在阶上轻轻拨着上方的灯笼,兀自出神。金红色的灯火温柔地映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暖光一点。
      霍云平那一瞬看到了一点儿十六岁的钟渐的影子。

      “回来啦?”钟渐目光转过来,看着端着碗站在那里的霍云平。放下手拍拍自己身边:“坐。”
      “买了什么?好香。”

      “馄饨。”霍云平一手端着碗,另一手舀起一个吹了吹,“老师晚间都没吃什么。尝尝看,小心烫。”
      钟渐:“……我自己来。”

      霍云平拗不过他,便把勺子递了过去,自己端着碗。钟渐低头咬了一口:“好吃。你尝尝?”
      “等老师吃完。”霍云平摇头,“我给老师兜底。老师趁热吃。”

      钟渐吃了两三个,脸上总算被热气蒸出些血色。他吃不下更多,于是霍云平拿过勺子,去解决剩下的。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钟渐拢了拢披风,看了霍云平半晌,眉目温柔素淡:“这样的光景,好像景文十五年的中秋,你我调换。”

      “那时我照顾你。”他笑了笑,“如今,却是你照顾我了。”

      霍云平低声:“学生为您做的,不及老师为我十之一二。”
      “我没做好,长安。”钟渐声音很轻,“我好像谁也没照顾好……也什么都没护住。”

      霍云平不是笨嘴拙舌的人,但此刻哪怕千言万语,说出来都苍白得可怕。钟渐在令人窒息的苦痛里一日一日地熬过来,外人面前哪怕病体孱弱,也是一身风骨不可摧折。他没说过一个难字,直至今日,才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我好像什么都没护住”,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夜风里。
      他好像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就连悲伤也只显露得浅淡。

      霍云平闭了闭眼,压回心上泛起的苦意,一字一字道:“老师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没有老师,就没有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保护钟家,保护阿泠,保护你。”

      钟渐便笑了,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已经在保护我了。我的小殿下,已经长成了很好、很好的大人了”
      “十七岁啊……我做殿下夫子时,依稀也是十六七的年纪。”钟渐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那年中秋,殿下还给我上了一课呢。”

      霍云平也想了起来,有些赧然:“年幼不懂事,胡言乱语伤了老师的心……”

      钟渐轻轻歪了下头:“不,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当年说得很对。”他温和道,“我如今,好像可以回答你了。”

      “长安,我如今依旧觉得,中秋的月亮很好看,活在这世间,到底是有所期待的。”
      “我不能说自己如今真正懂了人间疾苦,这世上比我苦的人太多了。但我觉得,与年少相比,我大抵懂了些许。”月光沉在他眼底,晕出温柔的光影,“人世是这样奇怪,人因活着而苦,又因活着……欢欣雀跃。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希望,哪怕再苦,人总会拼了命地去向有光处。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赋予了‘活着’诸多意味,又或许,只是因为‘活着’本身。”

      他眉眼弯弯,在这温柔又悲伤的秋夜里,一如当年鬓边簪花的十六岁。

      “这人间并不好看,但值得喜欢,可怀期待。”

      那时钟渐虽不再有少年簪花的心气,眼中却依旧有光。他是那样诚挚地相信着,未来依旧有所期待。

      ……
      眼前的月亮逐渐模糊,似水中虚影。霍云平慢慢沉入旧日的光景里。年轻的陛下伏案睡了过去,梦中有人坐在开满芙蓉花的宫墙上,隔着经年光阴与他遥遥相望。
      月光在某一时落在霍云平的身上,像悲悯的目光。他在半梦半醒中突然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梦中人的眼里,好像再也没有那样的光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中秋(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