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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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寂蹲在药炉子边自闭。
在他刚刚和钟渐一番剖白之后，人慢慢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耳根直接红了。匆匆放开钟渐，说了一声重新给他煎药，然后落荒而逃。
……丢死人了，像个深闺怨妇。
他捂着脸，自觉前二十一年的人生都没有过这样丢人的时候，患得患失又无理取闹，虽然显得深情但也掩盖不了满空气的酸味，一点也不优雅。
那么委屈地提陛下干什么啊，对.付.情.敌.应该是谈笑间不动声色啊。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一见到钟渐，心中不由自主就生了欢喜，生了忧虑，一瞬间尝遍了这人世间所有的七情六欲。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慕清寂无声叹气，虽然有时候真的好想把他藏起来自己一个人看，想让他露出一些旁人看不到的表情，想独占他，过分一点对他……但他一看到钟渐那双安静又澄明的眼睛，想到传言中他光华灿烂的十五岁，就只余满心心疼。
他想象不到一个人该美好成什么样子，那些过往的岁月好似因为这个人而煌煌明艳，被人一遍又一遍地传唱。
这样的人，理应一直这样明亮下去。
哪怕他最后并没有得到他呢。
——不，没有这种可能性！
不要灭自己威风！
慕清寂端着药送到房中时都没敢抬头去看钟渐的表情，他低着头：“观海院有好多东西都没备好，你睡这里，我去书房。”
钟渐坐在书案后支颐看他。他此刻面容依旧温润沉静看不出端倪，但手中倒着的书显示他心中并不是如此：“……我记得你书房并没有休憩的地方。”
慕清寂犹豫中灵光一闪：“我可以睡在书案上。”
钟渐：“那你不如幕天席地。”
慕清寂：“也不错。”
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沉默。钟渐移开目光：“没什么介怀的，一起罢。”
慕清寂站在原地没有动：“……这不太好吧？”
钟渐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看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有本事对我做些什么，我叫你哥哥。”
慕清寂怔了怔，下意识地颇为委婉道：“也不是不可以——我说的是叫哥哥。”
“……”
钟渐把袖中怀剑扔到案几上，温和地看着他。
慕清寂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清白无辜。
钟渐慢慢喝着药，慕清寂继续去收拾床铺。入睡时庭院中风声渐起，慕清寂直起身听了听，心道，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他过去把窗户关严了。
今夜雨下得不小，打在青石路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朦胧的雨雾笼罩着整座锦都城，本应寂寂无声的街道上此刻正行着一辆马车，身后跟着沉默的一队侍卫。
钟府的管家钟恒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穿好衣服赶到府门口。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那里，袖口绣着绛色云纹。墨发用玉簪子随意一挽，倒是看不出多少帝王威仪。
惟有开口时泄露一丝冷峻尊贵：“老师歇下了么？朕来看看他。”
钟恒神色如常，像是毫不惊讶陛下为何雨夜前来。他躬身道：“相爷今日不在府中。”
霍云平微微拧了拧眉。
事实上，因为钟渐不喜，霍云平的暗卫并不是时时都在跟着他的。
钟恒斟酌了一下：“相爷今日拜访慕府，命人回来传话，说今日宿在那里了。”
“慕府？”霍云平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紧，他眼底暗沉沉的，“是拜访国公，还是别的什么人？”
钟恒疑惑：“有什么不一样么？”
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只听陛下冷冷哼了一声：“下去吧。”
钟恒施了一礼，慢慢退下。
霍云平站在钟府门前，大雨重重砸在手中油纸伞的伞面上。夜风呼啸鼓着袍袖，连同墨发一起飞扬开来。天边骤然一道电闪，映明他一张含笑的脸和漆黑的眼。
温柔谦和，风度翩翩，却无端让人心中发凉。
“今夜有雨，老师，是谁在陪着你呢？”
又是一声惊雷，慕清寂若有所感地睁开眼。他迷蒙了片刻，感觉到身侧并无人，愣了一下清醒过来：“……更阑？”
他坐起来，撩开素色纱幔，借着微弱的光一眼就看到钟渐靠着桌案，一手正端着茶杯。慕清寂松了口气：“渴了么？怎么不把灯重新点上？”
钟渐在昏暗的阴影中微不可闻的一顿，轻轻偏了偏头，停了几息才道：“……外面风大。”
“有夜明珠，我给你拿过来。”
“不必。”钟渐把杯子靠近唇边，“这样就可以。”
“下次这种事叫我。”慕清寂走过去，随口道，“我今晚睡前给你泡了药茶，说不定现下还烫着，别伤……”
他蓦地僵住。
慕清寂陡然想起来，他今晚确实给钟渐泡了药茶，但……他把茶壶忘到药房了。
桌案上也没有。
没有茶壶，钟渐在喝什么？
他做出一个喝茶的姿势，为什么？
慕清寂霍然看向他，钟渐恍若未觉：“无事……没必要吵醒你。”
慕清寂面色慢慢沉了下来，嗓音在黑暗中却如常：“怎么样？喝着烫不烫？”
“正好的。”钟渐温声答，“你快去睡罢，我坐一会儿，便也回去了。”
他此刻尚能分出心神与慕清寂对答，整个人如同被劈成两半，一半在旧事梦魇里疯狂，故人的魂灵冲他伸出苍白的手掌，邀他共沉沦。一半吃力地在虚幻与现实的轰鸣中辨认着慕清寂每一个字，给他回应，竭尽全力地伪装正常。
早知道今夜有雨，还不如让他去睡书房。
钟渐突然生起这个想法，与那些沉重的梦魇格格不入，但像是千百种苦处中难得有了一丝甜头。
慕清寂那边陷入了沉默，钟渐稳住颤抖的手，慢慢放下杯子：“睡不着么？”
“……嗯。”慕清寂的声音听在他耳中飘飘忽忽的，像隔着茫茫烟水，“怕打雷。”
钟渐微不可察地侧耳，理解片刻方浅浅笑了一下：“多大了。”
耳边轰鸣一声大过一声，好像那雷打在了他脑子里。钟渐甚至没发现慕清寂什么时候离他那么近，迟钝反应地过来时，人已经被抱了起来。
“……做什么？”
“怕打雷，”慕清寂理直气壮，“哥哥且照顾照顾我，陪我躺一会儿。”
他贴着钟渐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冲得人微微一颤，钟渐打起精神和他说话：“……攀什么亲。”
慕清寂将人放进被褥里：“你不是比我年长？还是说……你真想唤我哥哥？”
他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把钟渐扒拉到自己怀里，两人离得近了，慕清寂细细察看起钟渐的情况。借着微弱的光他才看清钟渐的眼睛，涣散又茫然，目光没有焦距地散在空气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额上颈后都是涔涔的汗。
但是没发热，好像并不是生了病，而是精神不太稳定。
因为什么？
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那厢钟渐终于想明白他上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本能要嘲讽回去，将开口时窗外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凌厉电闪，雨声骤然急迫，像是在催促什么的鼓点。钟渐的心跳似乎和雨声相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脑海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终于在又一声惊雷里“啪”一声断裂开来！
钟渐猛地一颤，脊背弓起，他下意识握紧慕清寂的衣襟，张口嘶哑道：“长安——！”
慕清寂骤然捂住他的耳朵，将人死死按在了怀里！
钟渐急促地呼吸着，他在记忆里挣扎，一辈子都似乎被困在了这样一个雨夜里。
直到他闻到一股雪一样的冷香。
和以往不一样的，苍茫清冷的香气。
不是霍云平。
“……阿喧？”
慕清寂低低“嗯”了一声，他感觉怀中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下来。
钟渐仰起头，慕清寂的手依旧捂着他的耳朵，不敢放下来。钟渐看着慕清寂慢慢凑过来，下巴在他头顶发丝微微蹭了蹭，隔着温热的手掌，声音又轻又柔：“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钟渐点头。
其实不能。
不管他如何堵住耳朵，只要夜晚下了雨，他必然会陷入往事的幻觉里，一遍一遍，不得解脱。
慕清寂低眉看他，也不知道信了没有，那双手也始终没有移开：“还想睡吗？”
钟渐眼前仍留着残影，他勉强摇头：“这会儿睡不着，会做梦。”
“怎么样……才能让你舒服一点？”慕清寂目光沉沉笼着他，“陛下往日，是怎么做的？”
钟渐意识昏沉，没意识有什么不对劲，顺着就答了：“没做什么，守我一夜罢。”
他反过来安慰慕喧：“没什么，今夜雨格外大了点，往日没这么严重的。”
慕清寂点了下头，低声道：“那我们做些什么，嗯？”
钟渐想了想，其实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霍云平往日在雨夜里陪着他，要么在他陷入梦魇的时候握着他的手腕小声安抚，要么陪他坐上一夜说些什么熬时间。其实每当这个时候他看着钟渐，眼底的情绪都会很重很粘稠，钟渐哪怕神志不清也依旧看得分明，他……并不喜欢，但从来没有和霍云平提起过。
他其实对很多事都不太在意了，但慕清寂太敏锐了，他总能察觉到一些东西，譬如他今晚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知道。”那些脑海中的记忆又开始翻腾起来，钟渐微微垂下眼睫，目光有些涣散。
“不如这样。”慕清寂在他头顶发出笑声，“我给你哼曲子吧。”
“你还会这个？”钟渐握着他的衣襟，人间雪的香气缭绕在鼻尖，他勉强发出一声笑，“……都会些什么？”
“只会那些传情的，”慕清寂一本正经，“听了就得跟我回家。”
钟渐虚弱地嗤了一声：“……我现在不就在你家么。”
“你不按规矩来，你好不正经。”慕清寂小声指责他。
这大概是文雅端方的钟相第一次被人说不正经，他默了半晌，那双有些迷茫的眼瞳勉力睁了睁：“哪里的规矩……本相要废了它。”
慕清寂低声笑了起来，胸腔发出细微的颤动。他捂着钟渐的耳朵，将人搁在自己怀里，开始给他哼曲。
那些不成调的曲子模模糊糊地响在耳边，轻快又悠扬，钟渐不曾听过，但分外喜欢。
现实与虚幻仍然在交错，他依旧于往事的幻觉中不得解脱。可就在这样无边的挣扎与苦楚中，钟渐竭力保有了一丝清明。
他用这仅剩的清明，在茫茫然的混沌中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说：
你等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