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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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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过来时,眼前只有一片明晃晃的白。虽然在一瞬间吴清义亦曾怀疑自己是否经已死去,但现实往往没那么仁慈。他的手臂上插着打点滴用的塑胶软管,伤口亦作了最简单的处理,除此以外一切并无甚么不同,他仍旧是衣衫不齐的,平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束缚着手脚的麻绳已经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医药用的绷带和三角巾。他的左手被紧紧固定在胸前,看来是骨折了,单是随着呼吸起伏亦能传来使人头皮发麻的疼痛。是麻醉药过去了吗?吴清义直视着天花板上灼灼发亮的光管,充足的光源令人无法分辨此际到底是黑夜还是白昼。不,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过麻醉。那狠狠踢到身上的脚印痕迹仍十分鲜明,说到底也没有人会为他痛恨的对象减轻痛苦的吧?吴清义笑了,一时间也难以解释自己为何会闪过这个念头。看来便是身体遭受了残酷的对待,他的脑子却仍迟钝地停留在平和的状态。
他艰难地把头转向右边,视线正好对着这房间唯一的出入口。门下拉出了一道细长的光线,看来并未有谁在门外走动,不过吴清义却能感到房间外经已被严密布防。一阵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鼻而上,房间看来已被人精细的打扫过了,不落下一点血腥、酸臭,以及失禁时溢出的尿味,不过要对他进行最终处置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吱——」
在他闭目想象日后悲惨的遭遇时,门却出奇不意地教人打开。虽然很孬种,可看着那双皮鞋一步一步的接近时,那从身体深处冒起的颤抖便再也无可抑制的被释放出来。
来人似乎也不在乎他畏惧的表现,径自走到房间的一角,拿起椅子便在地面拖出细长尖锐的声响。或许下一秒那张椅子便会摔落自己身上了,吴清义绷紧全身的肌肉作出承受冲击的准备,然而那四只椅脚却相当平稳地坐落在离他稍远的位置。有人坐在上面了,似乎是隔了好一会后,才意识到吴清义存在般开口:「啊,醒来了?」
那声音并无显露出太大的期待。吴清义心道没有装睡或许是失策了,同时那只皮鞋便已向他的脸颊靠来。视线被强行调整,落在椅子那个高大的身影之上。黄墨低头下来,垂首便正对着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弯弯的,看起来有几分迷糊,似乎不能准确地定下焦距。
难道是喝醉了吗?吴清义才方这么想,突然便有个酒杯正在他头上倾斜,滚滚的酒液毫无预告地流落到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中,便他浑身渗满一阵刺鼻的酒气。而黄墨就像个典型的醉汉一般,一手提着杯,一手拿着酒瓶,低头咭咭的笑了。
「敬你的。」说罢黄墨又把酒倒满了,正当吴清义以为自己必将面临一番新的「洗礼」时,酒液却顺着酒沿咕噜咕噜的落到黄墨的胃里。
一时是平静的,一时又会非常激烈,喝醉了的人似乎并无甚么逻辑可言,吴清义甚至觉得下一秒他的脸便会被那玻璃杯摔烂也不奇怪。然而黄墨甚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他的座位,沉默半响以后便喊出一声:「吴。」
那似乎是他们俩还好着时,黄墨经常都会发出的声音。
吴清义用右手撑着地面,顺着那呼叫声勉强坐起。黄墨在椅子上喝着酒,似乎连酒杯都懒得用了,直接便往嘴巴倒起酒来。吴清义搞不懂这是甚么回事,黄墨似乎只是来看着自己而已。没有恨,也不是报复,似是条件反射一样喊着他的名字。而他呢?却剎时感到喉咙干涩,连个音调都发不出来。平常他是怎样叫黄墨的?两个人之间又曾有过甚么亲䁥的暗号?他想不起来了,那似乎也不再重要,已经破碎了的东西也没有价值可言。吴清义干燥的嘴角传来裂伤的疼痛。既然如此,如今的那种对视又算是甚么?那种仿佛非常遥远,却又异常接近的水光……那种模糊掉视线的犹豫又算是甚么?
「……我小时候总想要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由我自己挑选的,塑造的,除了我自己以外,对他人甚么意义都没有的东西。」酒瓶被放在地上,黄墨的身体亦徐徐前倾,没头没脑地开始说着关于自己的故事。「说来有趣,后来我有了妻子、有了财产、有了帮会的实权,可仔细想来,那些都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那双手灵巧地滑上吴清义的头颅,似是未曾有血液在其中流动过冷冻。耳朵被盖上,表情被绷紧,吴清义看着那个托着他的脸的家伙,不禁有了颈项会随时往任何一边折断的觉悟。
然而黄墨的手却轻轻的顺着肩膀滑下,按住了他肩上的伤口,使力便挟着人与他一同站起。吴清义倚仗着黄墨的力量勉强站立,血液流动之时,双腿不禁泛起一阵恼人的麻痹。他皱皱眉头,回头却不觉便与黄墨平视。
「被我弄脏了吧?」黄墨似乎是发现甚么可惜的事了,伸手便用衣袖擦干他被酒泼湿的脸颊。抽气扇的声响在房间中隆隆作动,吴清义这才察觉到气流所引发的寒冷,不觉便打了一个冷颤。
然后黄墨便不说话了,沉思良久以后,终于转身把房门打开。明明没有接到指令,吴清义却毫无根据地认为自己理应跟随,于是便狼狈地扶着墙拐步追了出去。外边守卫的人见了他也很是惊讶,但看见黄墨并无阻止的意思,便放任这个叛徒逃走了。
吴清义一路阑珊地走着,从狭窄的走廊爬上楼梯,又扶着楼梯的阶级爬上地面。这样的格局让人份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看过。黄墨的背就在眼前,慢慢地晃动着,似乎份外耐心地等待他的移动,可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时又会马上走开。他走,他停;他停,他走。仿佛是机器运作时齿轮规律的运动,全然与个人的意志无关。
如此运作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走上地面。在客厅的中心,吴清义看着从玻璃窗透进来,清晨淡薄的阳光,终于想起了自己会认为这所房子眼熟的理由。
这里是黄墨当时曾说要买给他的别墅,说来讽刺,原来房子都已经安顿好了,只是它的主人却已变成了阶下囚。黄墨推开客厅的玻璃门,绕过了泳池走到后门。吴清义顺着他的轨迹走去,一边看着身旁泛着青蓝光芒的池水,想着这次若是被推进去,或许就不能再浮上来了。
「那边……我已经装好暖水器了。」黄墨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停靠在他身后,似乎单凭气势便能使吴清义掉落进去。不过对方却没有那么做,反而竟脱下了身上厚重的外套,随意地迭了在吴清义的肩上。
接而黄墨便把人往旁边带去,拉开了后园狭小的门,外边便是一条迂回曲折的油柏路。他把吴清义带到上面去,然后便往他的背轻轻一推。
「不要再回来了。」
声音比背上的力度来得要晚,到吴清义发现时,他便经已在那条小路上拔足狂奔。林影斑驳,寒风凛凛,说来奇怪,之前身上磨人的痛楚此时都已被他抛诸脑后,浑身的神经只专注着要逃离这要命的境况,自然也没有留意那原本待到身后的人。从山上修筑的油柏路异常陡峭难行,稍一不慎便会顺着山坡的走向滚落,变成了崖下的一具无名尸体。踏着脚下的碎石,吴清义伸手扶着树干拐了个急弯,一边还得留神有没有追兵从后赶至。
黄墨大概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放走。等酒醒以后,说不定便会后悔了。到时等待自己的只怕是更为可怕的羞辱。必须要跑快一点才成了,必须要逃走,他一边督促着自己的肌肉迅速运作,一边便连血液也不觉因此而沸腾起来,在背后蒸出了一重接一重的薄汗。
从山上的私人道路到公路的距离其实不远,不过是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吴清义却觉得自己已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摸索。此时山上那人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辨识的黑点了吧?他明明没有回头看过,心里却不知为何有这种确信。现在要快一点找到通往市区的路,只要能回到总部,说不定就安全了。虽然有隐忧,但黄墨若没有说谎的话,那上司并没有背叛自己。便是警察中真的有内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耍不出甚么花样吧?
他现在需要水、食物、电话和休息……吴清义赤足顺着公路旁修筑的排水渠走着,仅仅是凭着意志力才能一直移动下去。说不定几公里外就有油站了,到时就可以找人报警……
此时一辆轻型货车突然在他身边停靠下来。
「啊?」在吴清义的认知里,这城市的人还没好客到会载一个衣衫褴褛,还满身是血的人顺风车的地步。
果然那道车门一打开,里面便有几个人礼貌地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等你好久了,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