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竟是万人迷》月惊枝

6、旧梦·父子·坟墓

　　“咔嚓。”
　　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你要杀我？”
　　哽塞的话语听起来似乎很哀伤。

　　威尔凝视着眼前的陌生又熟悉的脸庞，脸上显出略微迟疑的神色。

　　——不！
　　——明明是你要杀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骗子！大骗子！！！

　　怪物少年被折断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靠着皮.肉将其勉强连接着。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诡异的笑容，空洞洞的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男人。
　　怪物不会说话，但他的心里在嘶吼着。安珀的脑海里，意识成了囚徒，他透过瞳孔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可目之所及都被染上了不详的血光。

　　安珀是在十秒前恢复意识的，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预见了一角未来：

　　威尔筹备了大半年的仪式并非是用来拯救他的，而是用来压制安珀体内沉睡的力量。那角未来里，威尔从始至终都对他的生不如死作壁上观，甚至数次在他即将挣脱控灵魔法阵束缚的时候果断出手，表情漠然，只有最后亲手拔.出他心口的匕首一样的银色尖锥时，才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安珀见惯了威尔贪财好色，嗜酒恋赌时的激动模样，却从没见过他有过这样的情绪。不是贪婪，不是野心，复杂得安珀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准确地概括它。
　　但是只一眼他就深深地明白，他想他死。

　　安珀希望这是彻头彻尾的噩梦，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抹未来是真的。

　　安珀真的不怕死，自他在荒野密林中醒来起，他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早就习惯了。但是他不敢相信，威尔竟然会骗他，处心积虑地谋划，用蜜糖包裹毒.药，让他沉溺在虚假的美梦里。如果他没看到未来，是不是到死都不知道，他当作父亲的男人亲手杀了他？真是如此的话，自己大概闭眼前都在遗憾没有亲口安慰说：没关系，不是你害死我的，别伤心啊老东西。

　　——可是呢？
　　——为什么要杀我？
　　——你给我个解释啊！
　　——你那么能说会道，快给我个解释啊！

　　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愤怒，安珀失控了。他的灵魂在嘶吼悲鸣，他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控诉质问，但再怎么用力，只能发出奇怪的笑声。
　　他明明想哭，可是脸上被迫挤出僵硬的笑脸。
　　或许是他的本能不允许他做出败犬的狼狈姿态，不许他低头，驱使着他去战斗，去进行一场痛快的复仇。

　　“好孩子。”威尔突然出声，“别闹了，乖乖听话。”

　　安珀被这诱哄的语气彻底激得发狂，整个人被汹涌的杀意支配，化掌为刀，笔直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威尔的心脏刺去。

　　——不要！
　　他下意识反抗本能，可他的行动根本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威尔的胸膛的时候，小型防护魔法阵倏地浮现，与之相抵，也是在这电光石火间法阵映现重影，反弹出带着麻痹效果杀伤力超强的雷蛇。
　　安珀极速后跳，衣角却还是被追击的雷蛇灼成灰烬。

　　威尔不愧是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且手段繁多的骗子，双魔法阵叠加发动做得不着痕迹，和他比起来，此时的安珀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
　　还是戴着镣铐的困兽。

　　控灵法阵的效果持续施加在他的身上，将他的暴走圈在了可控的范围之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威尔看起来虽然谨慎，精神却并不紧绷，处于游刃有余的状态。

　　“安珀宝贝。”威尔声线压得温柔，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咪。

　　——住嘴！住嘴啊！

　　“你要杀我，我不怪你。”

　　——是你要杀我的！我不想杀你，我只想弄明白！

　　“你记得吗，我捡到你的那天，你也是像现在这样，跟受伤的小兽似的，还拿石头砸我。”威尔娓娓道来，脚步轻缓，慢慢靠近安珀，“怪好玩的。”

　　——我当然记得，一开始就是你救了我，没有你的话，可能我早就饿死了。
　　安珀有一瞬的游离，锁链抓住时机从控灵魔法阵中急射而出，紧紧地禁锢住他的脚踝与手腕。

　　当威尔停在他跟前的时候，安珀恍惚以为自己是在铁笼子里。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然而从前是他和威尔一起做笼子，而此时此刻，他真的被囚住了，动手的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恨我吧。”威尔叹息一声，右手被魔法符文包裹，像戴上了金色的手套。
　　这样的距离，安珀清晰地看见了威尔的眼眸，没有后悔，没有迟疑。
　　他在朝他的心脏出手。

　　轰隆隆。
　　有什么东西在心海之中崩塌，浪潮铺天盖地，瞬息之间淹没了安珀。
　　隔着无边无际的血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浑身的血液化作破体而出的尖刀，万刃穿心，将威尔捅成了刺猬。

　　“不啊！”血色尽褪，苍白的少年终于从不详的颜色中剥离了出来，也发出了声嘶力竭的痛呼。他颤抖着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男人，却踉跄了身形，砰通跪在地上，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他没来得及拥抱的男人也终于脱力，倒在了他的跟前。

　　血刃完成任务，融化回液体，自动流向安珀，渗进他的身体里。
　　两人就这样，一趟一跪在血泊里。

　　“安……安珀……宝贝……”威尔的声音破碎得仿佛声带也被千刀万剐，“我……”

　　安珀手脚并用地爬到到威尔身前，凑近了想听他说话，可是再怎么用力，听到的只有喉咙里汩汩的血涌声。
　　“你要说什么？你快说啊！”
　　“只要你解释，我就可以原谅你，你别装死啊！”
　　“老东西，别死！我不许你死！”
　　“你不许死啊啊啊啊啊！”

　　威尔瞳孔渐渐涣散，看着安珀，又像是透过安珀，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颤巍巍地伸手，一点点地，仿佛一截腐烂了千年的朽木，任何风吹草东都能轻易让其化成飞灰。
　　但即使艰难，威尔还是竭尽最后的生机抬手，想要去触碰——

　　安珀意识到的时候，立即用脸颊去贴威尔的手掌，就在即将贴上的瞬间，威尔瞳孔中的光点湮灭，手掌也无力坠落，如一盏燃烧殆尽的油灯，噗的熄了。
　　由威尔的魔力维持的法阵由弱到强，慢慢地依次消散，就像一场刻意延时的凌迟。
　　不知道是什么的钝物砸中安珀的脊背，又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

　　“啊啊啊啊啊啊！”安珀崩溃嘶吼，最后变成了咳。还没回收完血液，又从心口呕了出来。
　　血珠下坠，滴落在威尔的眼角，又滑落。

　　后来的后来，安珀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失魂落魄地跪着，维持着威尔死去时的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身边的空间逐渐呈现出不稳定的状态。传送魔法阵属于空间系能力，需要大量的能量维持，因此安珀在构筑的时候还搭配了能量水晶石，然而随着施法者的身死，法阵的根基被破坏，难以为继，开始缓慢崩塌。

　　安珀对此没有反应，身体却因为虚弱而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脚边的东西。

　　魔法符文闪动，眼前忽然浮现出投影影像。
　　安珀惊弓之鸟般清醒，后知后觉地发现之前砸中他脊背的东西原来是一颗记忆水晶。
　　密室的书桌上放悬着好几颗水晶，安珀从前没仔细观察过，以为只是威尔骚包性子发作，装饰用的，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某颗水晶其实并不简单。

　　记忆水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很多人都有，但是威尔拥有的这枚似乎记录能力格外强大。强大到安珀恍惚以为自己又跟着威尔走过了许多年。

　　如果可以，安珀希望自己永远没看过记忆水晶里记录的内容，可是当威尔年轻时候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再没有勇气移开视线。

　　影像里除了年轻的威尔，还有个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年纪，眉眼与威尔有七分相似。
　　安珀当即明白，那是他的孩子，他真正的孩子。

　　年轻的威尔一头栗色的头发，看起来没有后来那么风流不羁，倒是有种爽朗阳光的感觉。那时的他也不像是四处行骗的坏蛋，似乎有正经的职业。但始终如一的繁忙。

　　他的孩子每天都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开始坐在台阶上，看着街道的尽头，等着父亲回来。有些时候，他一直等到深夜，靠着冰凉的铁栏杆睡着，连什么时候被晚归的父亲抱回家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天，威尔送给了孩子一枚礼物——魔法怀表。

　　安珀内心咯噔，他突然着魔了般迫切地想知道画面里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记忆水晶只能记录画面，重现不了声音。他只能死死盯着无声的默片，看着那个孩子手舞足蹈，看着威尔宠溺地揉他的脑袋。

　　其实也不用听，他对威尔说那句话时的语言习惯太熟悉了，仅仅通过嘴形，安珀的耳边也恍惚回响起威尔故作神秘的声音。
　　安珀无声地重复，与记忆默片里的威尔保持同步的速度：“不能让我的小宝贝白等，期待吧，有惊喜哦～”

　　再后来的画面，安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的，他默数着魔法怀表变换着的千奇百怪的惊喜，和自己记忆里的一一比对。

　　比如在某个晚上十点出现的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黑兔子。
　　当时安珀笑话威尔，说他才不需要睡前故事，他马上就是大人了。原来不是他不需要。
　　画面里的孩子就很喜欢黑兔子，还缠着黑兔子再讲一个，黑兔子竟然没有消失，直到威尔回家看到床上熟睡的孩子时，才变成了真实的黑兔子玩偶，坐在小男孩的枕头边，守护着他每个安眠的夜晚。

　　又比如在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四点的会跳扭腰舞的向日葵。
　　当时安珀跟威尔埋怨说向日葵的扭腰舞也太丑了，他是不是想吓死他。威尔哈哈大笑，说“你不喜欢吗？那我给你跳一个？”
　　安珀嫌弃得不行，死也不让威尔发神经，可画面里的小孩就很喜欢，他甚至跟着向日葵学扭腰舞，动作有些笨拙，又有点可爱。他背着威尔偷偷练习了两周，在父亲生日那天才献宝似的跳给他看。威尔被逗得大笑，十分不顾大人的脸面缠着儿子求教扭腰舞，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对着月亮跳扭腰舞，仿佛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再比如某个贪睡的清晨六点会从外面叼回来新鲜虫子的叫醒啄木鸟。
　　当时安珀起床气都被吓没了，缓了好久才支棱起来，从土里挖出十来条蚯蚓，逼着威尔当下酒菜。威尔死活不干，为此割地赔款给安珀当了半个月的起居男仆。
　　小男孩这次也被吓得哇哇哭，不过他没有含恨报复，他从市场上买了只鸡回来，养在卧室里，养着养着养出了感情，还抱着鸡睡觉。那只鸡长大后气焰尤其嚣张，每天凌晨三点就开始打鸣，吵得不得安宁，威尔实在受不了，背着儿子偷偷把鸡炖了，儿子美滋滋吃完，晚上找不到宝贝宠物鸡的时候才意识到真相，嗷嗷哭了大半月。鸡肉从此消失在了他家的菜单上，连蛋也不行。

　　比如比如比如比如！
　　安珀再也看不下去了，尽管还有许多与魔法怀表无关的回忆，但是他不敢再看下去了。
　　他用双手捂住记忆水晶，直到它适应黑暗沉寂下来，安珀才放开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心竟然沁满了汗。

　　果然。
　　他就是个大骗子，从头到尾就在骗他。

　　安珀低头去看威尔，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喃喃地问：“你那么喜欢骗人，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就不肯再骗骗我呢？”
　　“你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是只想抚摸我的脸，还是想用仅剩的魔法触碰那颗记忆水晶呢？”

　　“算了，都不重要了。”
　　“我也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