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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湖边风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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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八年,初秋。
邠州的月色已带了几分凉意,林间薄雾笼罩,流水清寒。
通体如缎的烈马在河边恣意饮着水,视线不经意扫到一旁被浪冲上岸的黑影,顿时警觉地止了动作。
筋腱有力的马蹄在暗暗靠近中,逐渐转为了攻击姿态,灵敏的鼻子嗅了下此物身上的气味,似是觉得不对劲,又凑近着连嗅了好几下。
皓月当空,照彻万里,正是星夜赶路的好时候。
见去河边嬉水的乌鬃骓迟迟未归,坐倚于树旁的梁肃也休憩够了,心里盘算好路程,便吹了声马哨,招手唤其归来。
可训练有素的马驹却未像以往般立即应召,反而停在原地,俯身而下,不寻常地发出了一声嘶鸣。
梁肃凝起眉,顺着乌鬃骓垂下的马首望去,才发现旁边竟有团黑不溜秋的影子。
“什么东西?”
对于这不知从哪冒出的异物,少年目光凛下,显然没什么好面色。
他暗蓄起杀意,提了佩剑上前查验,居高而视,才发现这滩黑影是个人。
提脚试着踹了两下,此人一动不动,约莫是没了活气。
再一踹,这半死不活的人直接被他掀翻了身,借着泠泠月色,才终于瞧得更清楚了些——
是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
一身素袍,以巾带木簪束着发,瞧着清秀如玉,面相并非凡俗,应是哪个书香世家的小公子,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凶煞才落难至此。
横竖不是京里一直追剿他的那帮暗卫罢了。
这乱世天下,哪还没个死人?
梁肃不爱多管闲事,好心送上一脚,又将此人原封不动地踢回去安息了。
看过也当没看过,顺了两下乌鬃骓的脊背,便又自在地转起手中的马绳,继续向前赶路。
可这良驹今日却像变成了一头倔驴,不论怎么牵都不肯走,甚至还低鸣了两声,在这空寂的夜里莫名添了几分伤悲。
梁肃眉间一挑,诧异地看着这神色凄哀的马儿,愈发觉得有何处古怪。
乌鬃骓是父王在五岁时送他的生辰礼,自幼与他相伴,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厮杀血腥,没理由会对尸首生出怜悯。
他又瞥了眼这浑身脏兮兮的人,难得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小子是谁,他们见过么?
思索不过几瞬,又立即下了定断——
不认识。
少年没什么犹豫地抽回目光,一拽缰绳,转身便欲离开。
回眸的一刹那,也不知可是他看错了,这奄奄一息的人,竟好像挣扎着动了两下,玉秀的掌心里尽是攥着的污泥,骨子里的倔气显然不甘就此毙命。
梁肃目光微顿,短暂驻足了片刻,也不知被牵起了什么过往,思绪也不由失凝了一阵。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
关他什么事?
他又不是什么济世救难的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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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或远或近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宋知斐也不知是被马背颠醒的,还是被伤口痛醒的。
脑海里昏昏沉沉,间或涌进了不少意识碎片——
天地渐寒,父侯咳疾加剧,她特来邠州向神医求取良药。
县内萧条,道遇流寇,她不慎受伤落水,与阿婵一行也各自失散了。
京中还有急信来报,称那暗地监护的郦王府小王爷又被跟丢了。
平日里便也罢,眼下时局动荡,如何能将人跟丢呢……
大抵是急火攻心,宋知斐蹙着眉,剧咳了两声,喉咙喑哑干涩,直痛得她清醒了过来。
先涌入鼻尖的,是一阵烤火的焦香,待双眼缓缓睁开,映于火光的少年也刺目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他坐姿随性,以皮革绾束着发,娴熟地翻着架上烤鱼,一身疏冷之气裹于玄黑劲袍下,举手投足间略有江湖侠气,却藏不住世家公子自幼教养而来的风仪。
若不是这轮廓和眉眼实在肖极了一位故人,宋知斐断不会看得出了神,恍惚还以为自己是身处梦中。
……梁聿?
这个早已消失在她耳畔的名字,此刻竟与面前的人影重叠交汇,一下子破开尘封,将她的思绪牵回了过往——
建平四年,蛮狄履犯大祁边境,天子嗤其不成气候,唯身负旧伤的郦王坚定主战。
身为天子皇叔,郦王因兵权声望多受忌惮,是故出征当日,其仅与长子披铠同行,不得已留下发妻与年幼的次子在京为质。
时年十四的世子梁聿擅奇兵绝谋,骁勇善战,受封昭武将军,疆场上斩将夺旗,军功显赫,无往不胜。
为护西境更是大义当前,身先士卒,不辞抚恤,疏河建屋,在边塞冻土洒尽了一身热血。
可就是这样一位沉稳疏朗、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却因天子听信了一句空穴来风的谗言,便与父王连同上万将士枉死在了嘉雁岭。
尸首任秃鹫啄食,后世由史官诋毁。
声名与血肉,永远都埋殁在了那个彻骨的雪夜……
与她的最后一面,只剩点将台上的扬笑挥别,明朗且从容,似是要去赴一场塞北故友的约。
十四岁的意气,恰是眼前之人这般年纪,连身量都相差无几。
可她知道,他早已经不在了。
宋知斐的眼角不觉润起,看着面前这桀骜孤冷的人,心间涌上的温度也逐渐被晚风吹得清醒了些。
如今这世间仍与他相貌有七分相似之人,当也只有他留京为质的胞弟——梁肃了。
那被禁卫军跟丢的小王爷,现下岂不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
许是宋知斐静静看了太久,一旁的少年很快有所察觉,烤鱼途中瞥了她一眼,略有些意外地奇道:“你没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