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交际花指南》桃李酒

15、怪时雨（四）

　　15.

　　大雨滂沱。

　　安倍晴明舍去沉重的蓑衣，只用一件湿漉漉的外衣挡在头上，衣色被湿得发深，与山中萎腐的落叶脏成一块，间隙露出几缕白发。

　　橘实之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只要京中下起雨，他就会被拖入梦魇中与雨姬纠缠，那可不是男女的肌肤相亲，而是沉重的潮湿让这位贵族如浸没于沼泽中，清晰地感受到鼻腔被灌入水液，一点一滴的窒息索着他的性命，醒来后便大病缠身，人也日益羸弱。

　　看着明显消瘦的贵族，安倍晴明猜测这可能是古籍中记载的某种恶妖，幻化做貌美的女子来引诱害人，毕竟这样的记录算不得少。

　　不过没有让橘实之立刻毙命，或许是实力还不够强大？

　　橘实之见这小小的阴阳师学徒沉脸思索，不知道他想的内容有多无礼，则问能有解决之法。

　　索命的恶妖其实不是他能解决的，但安倍晴明又想到老师的话，遂询问橘实之几个问题。比如这位女子的外貌特征、行为习惯什么的，以及橘实之是否与她有什么约定。

　　橘实之毫无保留地将两人相处的那几日细节诉出，安倍晴明见这位贵族疲惫得厉害，收集好信息后在橘氏的宅邸留宿了一晚，布了结界，让这位被困扰已久的贵族得好好睡一觉。

　　天一亮，安倍晴明就出发了。

　　他马不停蹄地朝着橘实之曾避暑的别院方向赶去，灰蒙蒙的天际降下的雨水，随着他接近越落越大。

　　很快，他经过那间别院，看到不远处的山路，便过门不入，一头扎进山林中。

　　安倍晴明的思路非常清晰。

　　【好啊，如此我便能真正来寻你……】

　　这绝不是玩笑的话语。

　　雨姬没有随着橘实之回到橘氏的本宅，是因为于左京的贵族居住的区域都有着阴阳寮的阴阳师们布下的结界，甚至可能有忠行老师的力量加持过。她是妖怪，无法进入这样的地方。

　　但是，得到了橘实之的邀请，还拥有他给的“雨姬”的称呼，她就能轻易感知到他的所在，如同掌握了打开这个结界门扉的钥匙，只是扭动钥匙的力量还不够充足。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化作她的助力呢？

　　泥泞的地面已经被雨水冲刷成沼泽，安倍晴明艰难地在一个高处回瞥山下的平安京。

　　天地都被雨幕掩得模糊，他只能看清城中房屋隆起的细影。

　　降落了整整一个秋月的雨水，就仿佛有人抽起京外所有的水源，将之集中在那把唐伞下。

　　【带着经年等待的雨水一起。】

　　不自然的暴雨让黑云堆积在天际，但那云层是沉闷的，没有一声惊雷，只有山中轰然的水瀑声发出震怒的咆哮。

　　不知道是第几次抹去脸上的雨水，安倍晴明几乎手脚并用地翻过一一个坡道和沟壑，终于看到那抹倩影。

　　乌色的水浪如同遒劲的笔墨在河道中穿行，展开的鲜艳唐伞像是朵缀在洪流旁的柔花，被橘实之唤作雨姬的女子乌发也如垂云，整个人静立在山坡高处，又像是一朵满是雨水的乌云，丝毫不被身侧巨大的洪浪影响。

　　“呼，呼……”

　　安倍晴明扶着块山石喘气，对着上方喊：“雨姬……是雨姬吗？”

　　女子在暴雨中回首，与他对上眼睛。

　　如橘实之所言，他的雨姬有着最温柔的面孔与如露珠般的眸光，此时此刻，女妖浅透的双眸有着莹蓝色的光华，漾开的妖力在她的眼角勾勒出深蓝色的纹路。

　　雨姬背后艳丽的唐伞轻轻旋转，让风送来她的声音。

　　“……不要阻拦我，阴阳师。”

　　雨姬清楚安倍晴明的来意，她的语气很温柔：“我等了他快百年，终于寻到了他的灵魂，我要寻去他的身边……”

　　“可这山下还有很多房屋和人类，你不能再汇聚雨水了！”安倍晴明说道。

　　山势河道复杂，雨姬所站在的地方是几个河道交流点，当地下的暗湖承受不住那么大水量的时候，就会在她的脚下决堤。

　　“房屋和人类……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雨姬像是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笑着慢慢和他解释，“我将能和他在一起啊，我们会一同沉没在这下了近百年的雨水中，人类……又何曾关心过我？”

　　雨珠重重地砸在树干上，力度仿若雹珠清脆沉重。

　　安倍晴明攀住山石，情急换了个方向劝说：“你的那位大人的住所离这里还很远，阴阳寮的阴阳师们都已经知道你引发了雨水，你是来不及的！”

　　雨姬发出了一声叹息，抿起的唇角微微下撇，配合着眼眶便的纹路，让人感到美丽的笑面在无形间变成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你是拦不住我的……”

　　艳丽的唐伞停止了转动。

　　“等等……！”

　　山中的水势猛然增大了一圈，大量的枝叶泥沙混合着滚滚洪流如从天倾灌而下，朝她脚下的安倍晴明涌去。

　　安倍晴明猛地抓过身后一杆粗树枝，被水冲得整个人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咳，咳咳……”土腥味充斥喉鼻，咳嗽的动作牵连了身后的拉力，安倍晴明意识到自己刚刚扯住又脱手的树枝成为了一个倒霉的固定点。

　　——尖锐的树枝贯穿了他宽大的衣领，稍有一寸就要把他捅得对穿，这让他大半身泡在激流中冲刷动弹艰难，上下不是。他咬牙掐起咒决，树枝就不太凑巧地发出了噼啪的断裂声。

　　高处的雨姬依然温柔地望着少年沾满泥水的脏污面庞，脚下雨水逆流。

　　不好——！

　　电光石火间，安倍晴明脊背骤然发寒，一道几乎擦着他头皮而过的锐利的力量切开了他被卡在树枝上的外袍与杂乱的树枝。

　　一只苍白的手从视野外兀地伸来，抓住他的衣领。

　　来人的力道并不强劲，只努力固定住安倍晴明的手腕，借助身下的一跃而起的坐骑将他拉上野兽的背脊，穿过汹涌的水花和狂风，带着他落在高处的岩石上。

　　安倍晴明抹开脸上的雨水，看清自己身下是一头黑豹般的野兽，解救他青年似乎有些体力不支，吃到了水后一个劲地咳嗽，好一会才从黑发后露出的面容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你是……”

　　九十九朝喉咙发苦，面无表情地看到这边山道混乱的一幕。发现唐伞被割破了一角，除此之外毫发无损的雨姬时，他轻啧一声。听到安倍晴明的声音，才看向这个令自己不得不跑来的罪魁祸首，顺势松开手。

　　“这样自然之力还不是你能阻止的，我以为你会更有自知之明，小狐狸。”

　　熟悉的称呼和平淡的语气让安倍晴明记忆中那张轮廓相近的面容与眼前的青年贴合。

　　“……九十九阁下？”

　　他抓紧身下野兽的皮毛，打量着消瘦的青年。

　　“这是您新……的身体？”

　　他没用“占据”这个词，哪怕自己切身体会过一次。

　　“运气好找到的空壳罢了，”九十九朝看着湿漉漉的，白头发上都粘了不少泥沙和碎叶的狼狈得不行的小孩，暗自吸了口气，“真要解释起来，可不该是现在。”

　　雨姬对九十九朝的出现十分意外，轻轻呀了一声。

　　“您就是这片山中的妖怪们所说的狐狸阁下……”

　　幻化出大形体的猫又对着她呲牙，金色的眼睛像是掺了绿焰的星火。九十九朝抚摸它的皮毛，让它放松，没有言语。

　　雨姬弯起眼睛，表情似哭似笑，身后的唐伞再次转动起来，配合着高涨的力量而亮起光的眼睛，让安倍晴明倍感诡异。

　　“既然如此，便请您也沉没在雨水中吧！”

　　河流暴涨，比此前的声势更加浩大，她不再等待，将河道的两堤彻底嘣碎。

　　安倍晴明感觉到四周的景物都在晃动，有骇人的声响从头顶传来，他脸色一变，抬头就见到山洪滚滚泥沙俱下的可怖景象。

　　提前一步冲来的水风已经带着可以撞晕人的力道，一杆断裂的粗壮横木高高弹起，径直朝着他们砸了下来。

　　天际传来轰隆一声。

　　巨大的电光割开了降雨的浓云，劈断了这根横木。施咒的安倍晴明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但看到洪水接着袭来，不仅想到他们自身难保，山下的居民和房屋也会——

　　这时候九十九朝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他安抚好猫又，突然一把抓起安倍晴明的后领，然后带着他一起纵身，朝着激昂的洪流跳了下去。

　　安倍晴明：？？？！！！

　　这种自杀式的举动他第一次做，还是被迫，安倍晴明完全没有明白和反应过来，只能无助地闭上眼睛。

　　无数道惊雷瞬时响了起来，震耳欲聋，山崩石裂。

　　没有被洪水淹没卷入的痛苦，一个柔软的触感接住了他们。

　　九十九朝用沙哑的嗓音低笑了一声：“没长大的小狐狸没有自知之明，我可是有的。”

　　另一个让安倍晴明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蕴含怒意。

　　“你这个——”

　　“用危难逼迫小辈出力美名其曰锻炼什么的，这样的借口在我的时代已经过时了，真正的‘狐狸大人’。”九十九朝打断他，语气毫无恭敬。

　　安倍晴明睁开眼。

　　数条火焰般的狐尾化作更绚烂的洪流，带着磅礴的妖力漫开在足以与雨姬对峙的高处。

　　天空中的雷电被这份妖力勾动落下，击碎了笼罩在山林之上汇聚雨水的黑厚云层。

　　他和九十九朝落到了天狐的尾巴上，然后青年被天狐一把甩了出去，猫又跳过来接他，差点被带着怒意的力道跟着撞飞。

　　咻地一声，一团暖白的生物落到安倍晴明怀里，是一团小白狐，对方昏头昏脑地爬起来，发现落错人了，叫了几声，又像一个球一样跟着九十九朝飞过去。

　　“……？”

　　这是什么和什么？

　　惊魂未定的安倍晴明不确定地对着天狐唤道：“前辈？”

　　华贵万方的天狐放下遮住面容的折扇，应了一声，对着岩壁上的雨姬，也亮起纯金的狐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