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交际花指南》桃李酒

13、怪时雨（二）

　　13.

　　以平安朝的观念来说，当气候的反常出现的次数足够多、持续的时间足够长，就会有人开始思考这是否和“灾异”有关。

　　秋季的天气向来是晴空万里，凉爽宜人的，现在却陆陆续续下了大半月的秋雨，作为负责观测天气、灾异现象的阴阳师，当然会先人一步敏感起来。

　　贺茂忠行得到的答案更加准确，他告诉安倍晴明，橘氏有一位叫作实之的大人近来总是体虚染疾，逢人便说自己是被一个女人的幽魂困扰着。一下雨，他住的房间就变得湿漉漉的，早起时地面甚至有许多积水，最近连他入睡时穿的衣衫也都湿透了。

　　“明明是修葺好的新屋，不应该会渗水啊。”

　　下人们都这么说。

　　这位实之大人便派人来求助贺茂忠行。

　　这样的潮湿以他的宅邸为中心向周围扩散，那么这个古怪的雨便极有可能与这位大人有关系。

　　贺茂忠行和安倍晴明说道：“昨夜我卜了一卦，认为这个委托应该你去处理会比较合适。”

　　“我吗？”安倍晴明微微讶异。

　　严格地说，这是贺茂忠行第一次交给他外出的、独立处理的任务，平时安倍晴明都只是负责仪式的辅助或者制作一些器具之类的。很多学生只有进入阴阳寮后，才会独自进行贵族们委托的事项。

　　“按照那位大人的说法，是怨灵作乱，”贺茂忠行继续说道：“但卦象还显示会和妖怪有关。”

　　妖怪……安倍晴明皱起眉。

　　“并非是恶妖，不过之后的卦象被干扰了，这个妖怪或许非同一般。你要小心。”贺茂忠行叮嘱道。

　　晴明答道：“学生知道了。”

　　实之大人的宅邸位于四条大道，安倍晴明来到的时候天色昏黄，正是入夜，还有小雨。侍从将他从侧门引进，那股浓重的湿气便从房屋中扑面而出，好像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穿过庭院，廊道下的地板可以看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安倍晴明一踩上去脚底便湿了，濡湿的痕迹充斥房屋四壁，好像整座建筑都被泡了一遍水，哪怕是梅雨季都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潮湿。

　　“这样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倍晴明问。

　　侍从看他的眼神一直很微妙，但对他的提问还是在奇怪中回答：“大概是一个月前。”

　　“那时候实之大人身上有发生什么吗？”

　　“那时大人刚从避暑的别院归来，没有什么异样。”侍从回想，“那天也在下雨，大人回来时浑身湿透，但就很快烤干衣服，休息下去。”

　　安倍晴明还想问，侍从就已经把他带到主人所在的地方了。

　　实之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露出和侍从一样的神情。

　　“你是忠行的学生？”

　　安倍晴明规规矩矩地行礼：“是。”

　　橘实之又问：“还未元服？”

　　元服也即是冠礼，是代表成年的仪式，一般男子会在十岁之后，十五岁之前选择元服。时间通常在正月，安倍晴明回答橘实之，他的冠礼将在明年正月举行。

　　就身份来说，作为橘氏的贵族，橘实之没有必要直接拜访贺茂忠行，被鬼神困扰之事也无需让人知晓，这属于阶级道理。但他因此事日渐清瘦，被沉重的潮湿环境困扰得难以入睡和进食，家人们也被连累，才不得不去委托阴阳师。

　　没想到贺茂忠行只让一个还没行冠礼的学生过来。

　　不成熟的学徒本是无法被这位贵族取信的，安倍晴明抿了抿唇，向橘实之传达贺茂忠行的占卜。

　　少年在说话间原有的紧张慢慢放松下来，橘实之才忽然意识到他的发色和眸样异于常人，那些很久前听闻的闲言碎语从记忆的盒子中走出。他又想到自己每天晨起都湿透的房屋和衣衫，犹豫片刻，将情况一一道来。

　　……

　　那一头是因为不正常的潮湿，这一头是真的在漏水。

　　缺角的陶器瓦片们摆放了一圈，滴滴答答的涟漪和跳起的小水花倒映着屋檐的阴影和秋叶的浓赤，九十九朝和三只小妖怪坐在这些自然的声响中，往地上铺开地图。

　　三个小妖怪在这荒山野岭陪着贺茂朝义，有事没事就会去野外释放天性，对于这一带的山水包括半个右京算是熟门熟路。花了几天把地图画出来后，九十九朝一摊开，先夸了句：“画得挺好的。”

　　猫又说：“阿杌以前救过一个会画画的人类。”

　　阿杌，就是灰色皮毛的狐狸，此时整被小白狐压在身下，一脸怒意地呲牙：“吾辈下次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帮你！”

　　灰狐是狐妖这个种族中力量比较低下的一支，虽然在修炼上比白狐快一头，打起来也还是被压制的份。

　　三只小妖怪关系不好吗，也不能这么说。自打贺茂朝义醒来之后，阿杌对他的恶意太过明显，小白狐则和他相反，所以后者就会用野兽的办法去制服自己的同类，以保护自己喜欢的大人。

　　雪白尖利的牙齿就张开在阿杌的脖子上方，难得一脸凶样的白狐哈着气，眼睛都要亮起怒意的光来。

　　旁边作为矛盾源头的九十九朝继续淡定地看地图。

　　几道带着墨水的线条勾勒出山林，绘制者不喜欢去潮湿的地方，所以山涧和水流是白狐狸用自己的脚踩出来的一路梅花印，猫又负责用爪子小心翼翼地划拉出右京方方正正的街道，一个个方块费尽心思也没能排得整齐。一张图说不上是抽象，但他刚刚那声夸的确只是给个面子。

　　阿杌的憎恶不难了解，作为单纯追逐力量的妖怪，被安排来照看一个活死人已经够憋屈，他违抗不了天狐，所以忍气吞声了许多年。现在贺茂朝义醒来，见到自己服侍了那么久的活死半妖竟然真的那么弱小，却还对自己呼来唤去，阿杌就不想忍了。

　　他恼怒着，迫于天狐的命令不敢离开，又看不起自己要服侍的人，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这些九十九朝都不难看出来。

　　实在的力量是胜利的基础，在妖怪的世界，没有力量被直观地看到，那被鄙夷也是很正常的。

　　按他的习惯，会把任何对自己的恶意提前扼杀在襁褓中，可妖怪的生长比较慢，看到两只才刚有他小臂长的幼狐在地上打打闹闹，被加上了病弱buff的九十九朝提不起什么动力。

　　算了，打狗看主，现在也不好触天狐的霉头。

　　九十九朝转回注意，问猫又：“经常会有猎人进山打猎吗？”

　　“此处的山野不好行路，进山的道路又有贺茂氏的学寮，很少会有猎人或者柴夫。”

　　猫又看向屋子外的雨水，补充道：“最近山野中有些树不喜欢这阵雨，慢慢迁徙走了，很多地方的泥土都变得松软不少。”

　　九十九朝点点头。

　　接着雨水的缺角瓷碗满了，屋中的青年伸展手臂，拿起一只水碗，透明的水珠从他的指尖滴落，砸到打闹的狐狸们的头上。

　　“？” x 2

　　两只小狐狸抬头，就看到他笑眯眯地抬手：“猫说山林里有松软的泥土，那么有活力，正好帮我去运一些回来粘石板，鱼也吃完了，抓一些新的回来吧。”

　　说完他一碗水泼过去，狐狸们瞬间跳起躲走，相互龇牙跑进树林里直到看不见影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

　　室内的阴影下，病弱的青年明明苍白得风一吹就能倒，但他坐在几圈滴答的水碗中，一碗水接着一碗水拿起来向外倒，自如得好像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和状态，有着仿佛已经走过了漫长岁月的悠闲。

　　猫又乖巧地扭头看地图，朝义大人本来就是在这里居住许久的存在，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您如果要用山里的泥土的话，可以到西边的石翁那里问问石材，他比较了解这方面的事。”

　　自从猫又发现九十九朝对修屋子打猎等改善生活状态的行为非常执着，就陆陆续续通过山中的小妖怪们找到许多人类遗留的工具和材料，然而九十九朝都不太看得上眼。又经过几次对庭院中杂草的清理，猫又问九十九朝是否要去人类的集市购买工具。

　　西京虽然趋于荒凉，但西市每个月还是会按时开放，反正平安京没有城墙，自迁都后阴阳师或者僧侣设立的结界也只服务于贵族，猫又以普通的黑猫出入市人间，没什么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没有可使用的货币，要怎么去人类的集市上购买商品？

　　九十九朝一哽。

　　——这个问题是作为妖怪的猫又提出的，而不是作为人类活了二十多年的他意识到的。

　　落后一千年，很多平民所用的器具其实没有那么便捷，加上这间屋子里有一个装了堆乱七八糟妖怪产物的仓库还没好好挖掘，九十九朝的购物欲仅限于他尝不出的调味料和更细致的工具。可从他出生到现在就从没考虑过这方面的消费问题，一下被猫又问我们没钱要怎么买东西时，经济压力和人妖观念的统一令他不禁无语。

　　“妖怪是很重视‘约定’和‘交易’的，”猫又用一种平静而理所应当的口吻解释，然后它顿了一下，迟疑道：“不过……您是半妖，应该……不太会被这样的行为束缚？”

　　“……”

　　九十九朝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回望金澄澄的猫眼睛。

　　这只猫……是在怂恿他去零元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