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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2) ...

  •   02司北
      我记得那天倾盆大雨。
      一地的积水混着鲜血,被天上落个不停的豆大雨点打得四处飞溅,溅到眼里和嘴里。我的身上压着倒塌的巨大土石,它几乎砸烂了我的右小腿,让我躺在原地,左右都动弹不得。

      可偏偏我还带着清醒的大脑,感受疼痛,听见声音。
      四处都是绝望的叫喊,在一刻也不停地枪声中间,显得如此无助可笑。街上有些甚至没拿枪,只拿了柄斧子或砍刀,宛如死神一般在游荡。抓住人,就胡乱地砍,任凭鲜血喷出了好高,溅得他们满脸。他们不在乎,反而愈发地狠辣起来。鲜血刺激了他们,也拽着他们堕落至于地狱,变成了行走在人间的恶魔。

      倒下的同志们,一个叠着一个,尸体压着尸体,透明的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来时就和地上的一片鲜红汇聚在一起。他们的身旁,是一地的《告民众书》,毁的毁,烂的烂。
      有的人还没死透,但是快死了,躺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着。站在他旁边的人都不多扫他两眼,又是猛砍几刀。

      那人我认识。
      昨夜,他刚手舞足蹈地同我讲,他家中妻子生了个漂亮的孩子,他成为了一名父亲。
      讽刺吗?也许吧。
      也许世事无常,发展的道路注定要伴随着牺牲。司南尚且在人世的时候,同我讲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他讲,有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来讲述事物的辩证发展。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从形式上来说,是螺旋式上升或者波浪式前进的过程。

      所以革命的道路,是注定迂回曲折的。我们走上了这条路,就是已经做好了无时无刻都会牺牲的准备。

      我早就没有力气了,四肢冰冷,右腿的疼痛正在褪去,或者说,它正在从我身体剥离。
      如今一脚踏在鬼门关的面前,要说有什么心愿未了,其实我最想见的,还是盛林。哪怕小小的一眼,远远地,只要能让我看见他安全,死不足惜。

      与盛林年少相识之时,我同他并不亲近。我虚长司南几岁,他又比司南小,每次相处,总觉得像是差了两代人一般。他幼稚、爱哭,却又淘气。每次犯错,总是爱躲在司南的后面,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用他哭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还记得有一次实在给我气得够呛。那年还没强制性剪辫子的时候,孟盛林趁我睡着淘气地把我的辫子剪了去。我家中规矩多,他这一下,冒犯了我家的忌讳,害得我挨了好一顿板子。我气不打一出来,看见孟盛林以后作势就要和他一较高下、一拼死活。司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俩分开,盛林还是如往常一样躲在他身后眼泪汪汪。

      我叹口气,心软了。他水汪汪地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心软了。嘴上我怪司南多管闲事,实际上心里还是希望他多出来管管这样的闲事。
      要说血脉上的兄弟是最有默契的,司南将这一点贯彻得淋漓尽致。那日后,他总爱找借口把盛林推到我的眼前,让我带着他四处走动。后来司南上学遇上黎颂,更是整日整日地不着家门,反倒我和盛林的相处时间日益多了起来。

      盛林和我混熟以后,见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爱生气或者同他打架,变成了一个八爪鱼一样的存在。长手长脚地黏着我,怎么摆也摆脱不掉的那种。他腻歪我时,我出奇地不觉得他烦,反而有些享受他在我身边的日子。

      蹦蹦跳跳的。可爱得很。
      同自家看上去有些早熟的弟弟来比,盛林才应该是个少年人的模样。仿佛是能顺着清风摘下一轮明月,下一秒或许会扔进我的怀中。

      后来,他和司南一起留洋。司南说,他主动要求学了医,因为想救下更多的人。临行前,我匆匆从警厅赶回,在家门前猛地喘了好几口,才顺了气。然后假装自己是因为有事回家,而不是为了送他着急跑回来的。
      不过盛林好像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看见我,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都抹在我的警服上。我微微僵硬,司南以为我是因为警服被弄脏,所以又要生气,连忙将盛林拉了下来。

      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猜错了我。

      盛林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我耳畔的时候,是我慌了神,所以才微微僵硬了一瞬。他对着我哭了好久,我就默默看了他好久。从红彤彤的眼睛,到鼻尖,再到他的唇,他的喉,他的每一根发梢。我几次都想说,舍不得我,那就不走了。

      但是我不敢。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毁掉他的前途,也许是国家的未来。

      最终我送他和司南上了车。

      等到我们多年后再相见时,他比以前更有气概,意气风发。恍惚间,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未来。见到我时,他还是同记忆中的那样,稍微凶上几句,他就会委屈巴巴地躲在司南身后看我,不过司南已经不能将他完全挡住了。这几年,他终归是在变的。

      再后来,我因保护学生狼狈入狱,命悬一线。盛林为了救我,偷摸地往我这儿跑,帮我治疗枪伤,差点将自己也送了进来。司南在外借东风之口撬开牢门,给他留了一个细小的空档,他就趁机钻了进来,舍命将我连夜护送至上海。

      其实当时我是不愿离开他的。但是他一改往日的做派,第一次反抗了我,强硬地将我送了出去。

      我在上海流亡的几年,无时无刻都和他有联系。我发觉我在不受控制的想他,念着他,期待局势转变后,我能尽快回到北京,看见他。
      在寄给我的心中,他总是喜欢交代许多事情,司南干什么了,黎颂干什么了,独独关于自己的内容少之又少。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回信中问他,那你呢,我想知道你都干什么了。不久,我收到的回信足足有七八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你的絮絮叨叨。我一字一句地看,满心都是欢喜。

      风头过去以后,我回到北京。小时候就在一起的那些人,终于在长大以后也迎来的团聚。但是天不遂人愿,我回京不久就得知了司南命不久矣的消息,一时竟然不知如何面对。我失魂落魄地在酒庄喝了三天三夜的大酒,盛林也陪我喝了三天三夜。

      他一直开导我,说至少司南现在的每一天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也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也后悔。能够陪伴彼此走过一程,已然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了。

      盛林说,对不起。是他医术不精,救不下司南哥。

      我醉眼朦胧地摸着他的头,反过来安慰他。我说,不怪你,怪这个时代。所以你要再努力一些,再长大一些,然后去改变这个时代。

      司南去世后,黎颂也失踪了。我和盛林还有陈平在偌大的北京城里相依为命。后来我们受到马克思主义还有各位优秀的先生们的感召,加入了政党。工人运动蓬勃开展,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

      我和盛林,日出日落地都在一起,保存着动荡之下的一些温情。我在想,是不是一丝丝的温情编成了绳索,将我牢牢地锁在人世,去坚信明天总会到来。
      我们常常回忆起司南临终前最后的那句话。
      替你看看天明。
      不只黎颂,我们每个人都想替你看看,也替自己看看。

      往事穿林入海,走过血色的雨,来到我的面前。遍地哀鸣减弱,始作俑者已经从战场上退下。他们回到温暖的房间,能轻易地洗去一身的血迹,开始第二天崭新的生活,但是有的人再也无法和家人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看一眼刚刚出世的孩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腿上仅存的微弱的感官,往我的大脑传递着信息。

      土石被人移走了。

      移动它的人好像自己走路也不是很利索。他异常艰难地,甚至中途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移走后,我能够轻巧不少,甚至可以稍微动一动身子。
      在我尝试着动我的双手的时候,一张还在滴血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熟悉的、还稍微带着一些稚嫩的轮廓。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额头中心,划破右眼,落在颧骨之上。伤口的边缘微微向外翻着,流出来的鲜血混着雨水,沿着鼻梁往下滴,最终滴在了我的脸上。

      伤口把他的俊俏的少年模样毁去七七八八,连同他一只眼中的朗朗乾坤。

      我并不觉得他此时是阴森可怖,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快之感,从脚底往上蔓延,充盈了我整个躯体。

      “司北。”

      他对自己脸上的伤毫不在意,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他看向我时有些微微侧过自己的脸。下一秒他趴在我的胸膛,用力倾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都还活着,一颗心脏也强有力地跳动。谁也没扔下谁,留一个孤独的灵魂在世间无味地徘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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