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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头颅 ...

  •   01.
      宇津木德幸打开门时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雨不大,比起下午声势浩大到关着门窗的屋内都似有似无冒出湿意,夜晚只是绵软地洒些细雨,这才让他在屋内没听到声音,于门外迎接带有水汽的风才折返玄关翻出雨伞。
      他原本不打算这么晚外出,但时隔几日从论文中抬起头,一开书房门发现客厅聚了不少飞虫这种事显然不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因为修改论文而忘记把丢在垃圾桶内的剩余便当及时清理,又错估了夏日虫类的繁殖速度,宇津木德幸不得不在头晕脑胀的深夜把家里整理一遍,提着套了三层防止虫子飞出的垃圾走出家门。
      他开门关门的力道都尽量放轻,颇有做贼心虚的意思。不过虽然不是去做贼,他也清楚自己的行径非常不对:深夜显然不是丢垃圾的好时间。
      即使他所居住的公寓因离学校近,大部分房间都被神知大学的学生租用,导致丢垃圾的时间再怎么固定,垃圾点也永远有那么几袋堆叠,但宇津木德幸是从不会在规定时间外随便丢弃杂物,妨碍他人工作的类型。
      至少除了今天,他从未那么做过。
      或许是被那么多坏例子带歪,加之他实在无法容忍变质食物同一堆嗡嗡作响的虫子留在自己屋内,他从开门到开伞的动作都没有犹豫,左手食指勾着的垃圾袋被他抬高远离自己,脚步也迈得很快,指望能快点结束令他有负罪感的行为。
      垃圾堆放处离公寓有十来米远,恰一下楼,他便望见平地上如他预料的那样有不少垃圾袋堆叠着,或许是因为夏日的关系,数量甚至比平时更多。
      宇津木德幸走过去,他不是很乐意靠近垃圾堆,但整理出的垃圾中有不少他喝空的咖啡罐,丢过去发出的噪音绝对不小,他在嗅不到腐臭气息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再闭住气加快步伐,指望在憋气过程中快速放好垃圾袋再快速离开。
      前者他做得很好,挤挤挨挨放了十多个易拉罐的垃圾袋轻轻落地,甚至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后者他失败得一塌糊涂,在放好垃圾直起腰的瞬间,他精神放松地向边上一瞥,恰好看见边上有只不怕人的野猫正绕着一个没扎紧的黑色垃圾袋打转,不断咪咪叫着用头去试图将已经被它折腾下大半的袋子完全脱落。
      熬了两天夜,现在都还是满脑子医学名词的宇津木德幸看着那边,准确来说,是看着从塑料袋内露出的粉色长发,以及被路灯照亮的从袋内流出的血水,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迷茫。
      他甚至忘了憋住呼吸,无知无觉地在变质食物的气息中呼吸过几个来回才猛地蒙住自己的口鼻,但还是没回神,盯着那颗由黑猫从袋子中拯救出来的头颅,满脑子都是逃避现实的“没想到还会有人把人体模特的头扔到这里”之类内容。
      是的。宇津木德幸在内心肯定自己的想法,深红色的液体应该只是雨水和阴影,头部模具不论是医学生还是艺术生都有可能会用到,被学生丢在这里也不奇怪。
      “好了,请不要再蹭我了。”寂静到只有雨声的深夜,另一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那道声音非常温柔,与粉色的发色异常契合,似乎含有少许的无奈,“感谢你将我从袋子里救出来,但很可惜,我好像无法给你什么。”
      黑猫软绵绵地又叫一声,宇津木德幸虽然不常出门,但也见过几次这只猫,还听过不少传闻。黑猫虽然不怕人,却也不亲人,多半时间处于极为聪慧的交易状态,即你喂我东西吃,我给你摸。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格外势利,从不靠近宇津木德幸这样怎么看都不会带零食点心的人。
      眼下它摆出充足的撒娇姿态,叫声动作都格外甜蜜,蹭那颗头颅蹭地更起劲,引来那道声音无奈地低笑。
      前一秒还催眠自己那只是个模型的宇津木德幸大脑一片空白。他僵硬扭动脖子地环顾四周,周围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又摸了摸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因为熬夜过度而产生幻听,再使劲揉搓眼睛,确信那只是一颗头颅。
      那只是一颗头颅。虽然背对着自己,粉色的长发下垂着挡住脖颈,可显然没法在与地面间隔的那短短一节里藏住正常人应该有的身躯。
      在雨夜的垃圾堆放处看见一颗头颅,是非常典型的刑侦片开幕剧情,宇津木德幸原本还边催眠自己边下意识摸向裤袋中的手机,但在大脑运转观察信息,告诉他声音确实来自那颗头颅后,他就彻底茫茫然,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兴许是撒娇撒够了,野猫停下动作,灰色的眼睛看向从数分钟前就一直看着它的宇津木德幸,弓起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本就处于震惊与恐慌的青年被它的动作一吓,本能地往后退,不巧正好撞上自己小心放好的垃圾,被向后绊,连着放好的垃圾袋一起摔到地上。
      雨伞脱手而出,成年人落地的闷响被垃圾袋撞击地面的响声盖过,袋内的易拉罐碰撞着发出噪音,无疑是仿佛在黑暗中点燃火把,清晰无比地点出他存在的响动。
      宇津木德幸在这个瞬间,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正在为被发现而恐惧,为摔倒的疼痛而难受,还是在为衣服快速吸收的水分而烦躁。
      种种负面情绪充满身心的感受令他头疼到想要叹气,偏偏他还在空气质量相当差劲的地方,都不愿意吸气,短暂思考后,宇津木德幸决定先抬头看看眼前到底发生了怎样非科学的事态,再看看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他破罐子破摔,本着反正裤子都已经被污水浸透,细密的雨水一时半会也没法把他淋成落汤鸡的心态,干脆没站起来,手撑着湿漉漉的地面扶稳自己,甩开摔倒时眼前短暂地黑暗,望向那颗头颅的方向。
      他又一次屏住呼吸。
      这次并不是为逃避难闻的空气,而是人类在看到撼动人心,令他们无比震惊的东西时下意识的反应。
      对方——姑且称为对方吧——在他思索的那短短几秒内,似乎是让猫帮忙,从背对转为正对。那确实只是一颗头颅,纤长的脖颈在即将抵达肩膀前被截断,血液积在断口周围,显得无比恐怖。
      但头颅本身的面容非常漂亮,是到令人不论在何种状态下看到,都能放松警惕程度的漂亮,因此即使他没有脖颈以下的身躯,也莫名地不让人感到恐惧,反而担忧起这是否会让他痛苦。
      似乎是清楚自身此刻状态有多么异常,头颅向他露出安抚性质的微笑,虽说一颗头会微笑说安抚话语这件事本身会让人更加恐惧,不过放在他身上却好像真的有了效果。
      “抱歉,吓到你了吗?”
      “……啊?啊、啊……嗯,肯定是被吓,但好像也不算被吓……总之,嗯……”
      宇津木德幸语无伦次地做出回答,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脸因为憋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泛起红晕。他拍了拍裤子,污水显然不能如灰尘一样被拍去,满手潮湿感令意识到自己身后和手上沾着的水究竟经历过什么的宇津木德幸眉心紧皱。
      不过这并不是他起身的重点,他咬牙把手在还算干燥的衬衣上擦干净,决心回家后要把身上这一整套衣服都丢掉,随后半蹲下来,挺直背看向对方。
      他已经在后悔为什么先前感到恐惧,还不小心被绊倒在地,以至于此刻要用这么一个狼狈不堪的姿态去说话。
      当然,忽略惊悚要素,不管从哪个角度评价,只剩下头颅的存在应该才算是最狼狈的那个。
      “总之……”他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软化声音,几分钟前还打算按下三个神秘数字的手机在回去之后恐怕会变成搜索如何照顾一颗头颅的工具,前提是他现在得成功,“您需要帮助吗?”
      宇津木德幸,二十二岁,神知大学高材生,于这个雨夜,因为在非垃圾投放时间外出扔垃圾,陷入了堪称人类史上最离奇的一见钟情。

      02.
      他的手机成功避免了拨打三位数电话的命运。
      宇津木德幸上楼的动作比下楼时更小心翼翼,只差踮着脚走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日本素来是个注重隐私的国家,监控也未普及,让他不必在楼道中走走停停避开镜头。
      雨夜,医学系学生抱着一颗头颅回家,这样的前情提要非常适合被写入恐怖小说,好在因为时间太晚,并没有邻居开门撞上这一幕,否则不管怎么说他都难逃进局吃猪排饭。
      初鸟创——这是对方告诉他的名字——在楼下时相当善解人意。虽然接受他的帮助,但也深知自己这个状态的异常,为让他避免麻烦,推荐他将袋子重新拉回去,提着黑色塑料袋可比抱着头颅要正常不止百倍。
      不过宇津木德幸拒绝了。
      在与对方面对面之前,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黑色塑料袋素来是装需隐藏东西的标配,与一颗头颅非常相配。
      但在正式见到初鸟创之后,他完全做不到用淋湿了的沾着血的袋子重新遮住对方的脸,他甚至都没去找回雨伞,在得到许可后用双手将青年的头颅抱在怀中,刻意用干净的布料包围,带着人回了家。
      在找出毛巾,把头颅放在上面后,宇津木德幸高温烧断的大脑才缓慢降温,就好像什么都没想地第一时间把珍贵东西夺走,忘了自己的巢装不下对方的乌鸦,他不得不在单人公寓内看着初鸟创,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茫。
      初鸟创倒是很适应这种状态,或者说,他太过适应,以至于成了发号指挥的那个人,把灵异现场变得日常化:“请先去洗澡吧。”
      他并没有睁开双眼,长而密的睫毛还带着雨水,仿佛被沾湿的蝶翼,沉甸甸地垂着,不过又确实把他身上的狼藉都收入眼中:“宇津木君的衣服还湿着吧,虽然这个气温不会感冒,但也不怎么舒服。我的话,等你洗完再说也不迟。”
      宇津木德幸下意识点头,并顺着话走进浴室,在立于淋浴前脱下衬衫时才发现自己正把对方独自放在外面。但说实话,即使他想一直陪着对方也不太实际,在客厅面面相觑也就算了,抱来浴室再这样就相当不对劲。
      他冲了个战斗澡,往日肯定得洗三次的沾到污水的皮肤只用毛巾狠力搓了搓便结束,淋满雨水的头发也只随便冲洗,衣裤如他先前所想地直接扔进垃圾袋并扎好。
      最后,他立在浴室的镜子前,抹开水雾,用手梳两下用毛巾擦得半干不干的头发,确认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这才套好浴袍,走出浴室。
      一系列洗漱用的时间连十分钟都不到,听到开门声,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有微微侧头的初鸟创面向他,脸上似乎有些许的惊讶,宇津木德幸清楚这能代表自己有多急切,面上想摆出的笑容也就混入窘迫。
      “那个,”他坚持维持笑容,与此同时迟疑地发问,“能给你也洗一下吗?”
      “并不是觉得脏”“你可能不方便”“没有戳伤口的意思”之类怎么听都奇怪的解释还卡在他的喉咙里,初鸟创已经干脆利落开口:“可以吗,谢谢。”
      他其实并没有比宇津木德幸好多少,粉色的长发浸满雨水,末端则因为堆在下方而沾满血液,或许是提着袋子的人不在意,他的下巴连同脖颈一块都是血水,已经半干不干地凝住。
      宇津木德幸先用那块吸了血的毛巾为他把下巴与头发上的血尽量擦干净,再托着他进了浴室,浴室内还聚着水雾,他用的是淋浴,原本还想着该不该在浴缸放水,仔细一想给一颗头颅放水不但超现实,还完全没法用上,便只是调好水温。
      此刻他便坐在浴缸边缘,侧着身,弯腰将初鸟创的头颅放在浴缸当中,开了最小的水去自上而下轻轻冲洗粉色的长发。
      他用掌侧贴着对方的额头,避免水流从头顶淌到对方脸上,初鸟创十分配合地微仰着头,看得宇津木德幸每换个角度冲水都不放心地扶稳,挡水的手也不敢用力,生怕对方摔倒。
      当头发全部被水流洗净后,提心吊胆的清洗者终于松口气,他完全不敢用洗发水,一放下花洒立马用毛巾包住额头,把湿润的长发包进其中。
      长发后是最难处理的皮肤,宇津木德幸试探性地伸手抚摸向与缸底接触的皮肉,他虽然抱起对方两次,但每次都为礼貌而没有刻意去辨认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初鸟创察觉到他的紧张,再次对他露出安抚性质的笑容,这次的笑被浴室灯光照得十分明亮,比雨夜中的威力翻高数倍。
      “并不需要害怕,嗯……”大概是找不好对普通人的说法,他沉吟一会,“我可以用一种方式把伤口和外界阻隔开来。换句话说,应该是不会看到什么特别恐怖的画面。”
      宇津木德幸确实放下心,不过不是为自己能免去看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而是为他可以不用担忧对方会因为接触不净物质而感染。
      只剩一颗头颅还能说话、呼吸,甚至有体温的对方真的会那么脆弱吗。这个疑问在他的脑中停留一秒,便消失无踪。
      作为医学生,三五不时就得面对一片需要打马赛克图与动物的宇津木德幸将头颅抱起,放在怀中。他有些歉意的眼神得到初鸟创柔和的应许,花洒开的更小,宇津木德幸先纸巾擦干净对方的脸,再一点一点用手指与热水清理冲洗凝固的血块。
      正如初鸟创所说的那样,他脖子的切口很平整,露出的并非断面,而是黑色的膜。那层膜遮住内部的肌理,同时阻隔外部空气,在宇津木德幸的手抚去清洗时,仿佛还因为呼吸在起伏,凹凸不平地触碰到他的掌心。
      它的手感类似于胶,非常柔软,但没有粘性,好像下一秒就能滴落,如一层变异的皮囊,隔着它,另一人活着的温度触感传来,仿佛正抚摸着的是对方的心脏。
      宇津木德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为什么动物清洗身躯,他弯着腰,不属于自己气息从鼻腔涌进肺部,初鸟创原本带有的雨夜潮湿以及血腥味都在清洗中逐渐消退,此刻身上所有的是树木的清香。
      “怎么了,”察觉到他出神,看不见自己断口情况的初鸟创开口,“是状态不好吗?”
      与其说是被声音拉回思维,不如说是被掌心下颤抖的触感吓回神,宇津木德幸一哆嗦,将头颅又往自己身上带了带,好在清洗已经结束,他说不出话,含糊应声后关上水,把人又带出去。
      清洗完成,吹干也得落实,这会独居的医学生才发现自己没那么多毛巾了,他把吸了血的毛巾扔掉,整个公寓只剩下他自己用以及包着初鸟创头发的毛巾。
      虽然知道对方脖颈有层隔离的膜,但他还是没法就把人放在桌上,出门前的打扫并不是仔仔细细擦拭,而是笼统地整理出垃圾,眼下他一眼扫过,几乎看不下去桌上的灰尘。
      他又一次把对方放在自己腿上,浴袍的下摆在刚刚就差不多湿光又绞干,此刻撑住头颅,被长发上的水濡湿。宇津木德幸照例开了最小档的热风,拿着吹风机一点一点吹干粉色的长发。
      那种树木的气息愈发浓郁,清浅的苦涩被热气吹暖,仿佛午后的花园,甜蜜的香气混着植株的气息扑来,让两天没睡的青年差点睁不开眼。
      他原本还在心里列出清单,购入物资从急需的洗发帽到毛巾,再问一问对方能吃什么,需要什么生活用品,甚至还得思索到底用盘还是用缸来装对方显得正常,虽说需要考虑这点本身就不正常。
      但这短短几十分钟内他劳神费心,饱受惊吓,在浴室为对方清洗时甚至紧张得鼻尖冒汗。此刻暂时打上休止符的气氛让疲劳一口气爆发,坚持着吹完对方的发根再昏昏欲睡已经是熬夜熬出来的实力。
      初鸟创的感官显然十分敏锐,他很快察觉到抱着他的人呼吸逐渐平缓,低声去呼唤对方的名字:“宇津木君,宇津木君?”
      宇津木德幸模糊地回应了他,随后在昏沉中对上青年的双眼,按照对方的话语勉强吹了吹自己的头发,关上吹风机,半梦不醒地带着头颅走进卧室,没来得及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便倒在床铺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的他,看着眼前贴得极近的面庞,表情与大脑都变成一片空白。

      03.
      宇津木德幸与一颗头颅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04.
      初鸟创的性格非常好。他没有为自己此刻必须求助于他人的状态烦躁,也没有为宇津木德幸抱着他睡了一天的事生气,相反,他还相当好说话的表示如果青年太疲惫的话,可以再睡一会。
      睡了大半天,那怕还有困意也被吓走的宇津木德幸立马拒绝,他的房间不乱,得益于这几天都在书房对着屏幕醉生梦死,甚至干净得有些过分。他干脆就让初鸟创躺在他的枕头上,从书房拿了笔记本来询问需求。
      一颗头颅的需求总是不多,初鸟创有问必答,但答案都相当随性。
      他需要的食物只有水(或者甜的东西,宇津木德幸记下),毕竟也没有胃袋能让他消化,日常用品出于他没有双手的缘故也不需要,但清洗还是得麻烦对方(宇津木德幸回忆起昨晚,稍微脸红),至于用盘子还是缸来装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像那样被装着,”他稍有苦恼地皱眉,“我并不需要什么行动,你能帮助我我已经非常感谢。如果觉得麻烦的话,可以再把我放回去。”
      宇津木德幸一拍本子:“那怎么可能!”
      即使清楚自己此刻过于激动,不过他还是继续话语:“我不会把你再那样扔在外面的,我会一直照顾你,除非你不需要我……抱歉,我没有强制要求的意思。”
      初鸟创面上的微笑不变:“谢谢。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我是不是说了太多次这个词了?”
      “不,我才是、”宇津木德幸说到一半就卡住,从理论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他才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在救助对方,“我的意思是,能够帮助你是我的荣幸。”
      他重新拿好纸笔,琢磨着把购物清单列出来,除了已经确认的东西,在里面又加了植物香的洗发水,还塞了不少软垫,最后勉强压制住自己买个猫窝的冒犯想法。
      “如果不介意的话,初鸟先生还是睡在这里可以吗?”
      “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话。不觉得醒来看到我这样会很吓人吗?”
      “……一定要说实话的话,没感觉。”反而还可能觉得脸红心跳。宇津木德幸把话咽回去。这样的思维有点太奇异,他自己都有点接受不了。
      “此外,就是,或许不能说,但为了初鸟先生的安全,能告诉我是谁把你丢在那里的吗。”
      初鸟创的嘴唇放平。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诸如厌恶或者恐惧的负面情绪,甚至连语气都是平静的:“抱歉,其实我也不清楚。”
      “不过虽然不清楚是谁处理,但做出这件事的人我知道。他并不会来追踪我的动向,也不会带来麻烦,就当做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原因是……?”
      “是神的引导。就这么理解吧。世间无法被分解的苦难都是神给出的道路同定数,不论是为了反抗、救赎,顺从还是奉献,都必须要这么做。”
      宇津木德幸愣着哦两声,他显然没法理解对方话语的意思,不过话题继续:“那,还会有像初鸟先生这样的事发生吗?”
      “是指,如我一样的头颅?”
      “不,是我没有说清楚,是你的,嗯、”
      “其他部位?”
      “嗯……”
      “……或许,”初鸟创也意识到问题,“我的其它身体部位并不会有感知,换句话说,和真正的尸体没有区别。如果他真的把我切成无数块的话,会在社会中引起恐慌吧。”
      绝对会。但这个不能说。而且社会的恐慌应该不是重点。
      宇津木德幸按着头勉强回忆起来,确认昨晚除了那个袋子外没有黑色袋,袋子本身也被他捡了回来,洗澡的时候他看了看,上面没有任何标志讯息,材质倒是和塑料不太一样,更柔软也更结实。
      “如果,我是说如果,”宇津木德幸看了眼手机,上面并没有周围发生事故的通知短信,“如果找到了其它的身体部位,那初鸟先生可以复原吗?”
      “是可以的。”
      “如果有缺失?”
      “是要时间充足,我是可以再生身躯的。”
      初鸟创顿了顿:“但这个情况虽然可能可以以药学证明,却无法复刻。”
      宇津木德幸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把“医学奇迹”这个词说了出来,他在纸上随便乱画几笔压制尴尬:“如果我有发现的话,我会尽量带回来给初鸟先生的。”
      “再说感谢似乎有些敷衍了,宇津木君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人有什么需要一颗头颅帮助的呢?
      宇津木德幸不太乐意往对方帮不上,或者会暴露对方什么能力的角度去提出要求,他本身这样做也只是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东西,例如一见钟情对象的好感,可这些都不是能提出来的。
      于是他放下笔,与头颅对视。他这时候才发现对方又一次睁开眼睛,与昨晚迷蒙的记忆一样,初鸟创有一双令人本能畏惧的猩红色双眸,颜色比昨晚洗去的血还要艳,仿佛血液正在其中流动。
      他没对这样的颜色感到恐慌,反而下意识觉得这样的眸色也与对方十分相配,并说出了需求:“那,可以不用敬语吗?”
      初鸟创眨了眨眼,又垂下眼睫,喊他:“德幸。这样吗?”
      不是这样,但这样更好,或者说直接到最好的地步了。
      宇津木德幸磕磕巴巴地回应:“初、创……嗯,嗯。”
      他决定立马跑去商店买东西。

      05.
      真的与初鸟创开始一起生活后,宇津木德幸意识到他那晚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初鸟创十分安静,也没有多少需求,宇津木德幸仔仔细细给他安排休息的区域,他就道谢,宇津木德幸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休息,他就一并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待着。
      他没法独自移动,也没有慢慢长出身体,在数周内都只是闭着双眼,用柔和的笑意回应宇津木德幸的目光,即使什么都没法做也不显焦躁,甚至并没有去关注自己的身体。
      而社会新闻上也确实没有报道类似的分尸弃尸案,不知道是没有另一只黑猫解开袋子,还是这样做的人真的只把初鸟创的头颅扔了出来,让他遇到。
      只有一颗头颅的青年就像被他养在家中的宠物,安静、温和,需要他的帮助。
      当然,宇津木德幸与对方的关系并非主人与宠物,或者说,甚至算是相反的。他过于重视初鸟创,将自己放得比对方低,初鸟创对他说得最多的是谢谢,他对对方说得更多的却是抱歉。
      虽然买了不少软垫毛巾,但宇津木德幸在为对方清洗以及吹干长发时还是将对方放在自己的双腿上,他逐渐提高承受度,能够在放好水后围着浴巾,抱着对方一起浸入浴缸,在温热的水中一点一点捋开粉色的发丝。
      在为防止初鸟创无聊的阅读,以及为对方喂水的时候,他也这样小心地抱着对方,在膝盖前放好书,或捧着初鸟创的下巴,慢慢倾斜马克杯。
      初鸟创并不拒绝他的好意,在宇津木德幸自己都在纠结这样做是否可行的时候,反会顺着对方的想法开口,让他放下心。
      宇津木德幸起初还有心思每天跑出去一趟咨询案件情况,毕竟现在的网络并不发达,手机只能用来代替座机与受到通讯,电脑也非每家每户都能买得起的,倘若要最快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跑去机构自己查询。
      在整整一个月下来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后,他逐渐不再外出,结束论文的撰写,提交提前毕业的申请后就待在家中,与初鸟创一起翻他整个书架的书。
      初鸟创没有对他的行为提出异议,他只是很自然地一起看那些他了解或不了解的内容,察觉书籍逐渐从复杂的神学转为图鉴后,掩住了笑意。
      他们之间的交流逐渐增多,磕磕绊绊的称呼也变得自然。初鸟创的态度从始终不变的温和逐渐变得亲密,偶尔的,他会用一用那些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宇津木德幸忘记时间时让书籍落到对方的肩上,而非自己出声提醒。
      他没有说自己不需要睡眠,也没有说并不需要每天都摄入水分,只是在宇津木德幸半夜醒来时喊一句对方,在喂水时张开嘴唇。
      宇津木德幸因此开始渴望起他有一具身躯。
      在睡梦中,他总是梦到初鸟创穿着白色的衣服,双手握着马克杯,用柔和的神色看向他。对方的手指纤细且白皙,看上去非常柔软,这样的手会落在他的手背上,在说话时拉近他们的距离。
      不需要去美化。初鸟创本身就可以以美来形容,即使他只有一颗头颅,但斩首之类的血腥词汇在他身上却得不到阐述。他看上去就像是被雕刻出的石像,色素浅淡,容貌完美,若放在盘中,模样无疑是只有奉给神明,或神明赋予才说得过去的。
      但比起看,触觉才是更令人心动的东西。
      即使已经无数次将对方的头颅抱在怀中,在触及温热皮肤的时候,宇津木德幸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速。在梦中,这种触觉的范围更大,他与对方的手指相碰,初鸟创朝他看,血色的眼眸像红色的晶石。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时,宇津木德幸会下意识向初鸟创的位置伸手,抚住一缕柔软的发丝。初鸟创也看向他,像梦中一样看向他,但没有手掌去抓住他的手指,只有话语:“怎么了?”
      宇津木德幸回答他:“什么都没有。”
      已经可以步入社会的青年给未来的计划定的题目是如何防止头颅暴露,他决心长久地保护对方,即使一生都找不到对方的身躯。
      初鸟创始终没有告诉他为自己塑造身躯需要多久的时间,他也不敢问,只把每日需要为对方做的事写出来,然后排列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长久穴居在家中的人,毕竟那怕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会有入室抢匪看到初鸟创,都会完全打破他的生活。
      他没法让对方独自长久地待在无人的房子里,或者反过来说,他没法忍受放着无法做任何事的初鸟创独自在屋中不管。解决这个的唯一办法是他陪着对方一起。
      因为这个联想,他当晚的梦变成外出回来后发现头颅消失,如同长久地相伴都是幻觉那样,除了他为对方买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而即使他再怎么向他人询问求助,得到的回应也只是奇怪的,看疯子的眼神。
      “一颗头怎么会说话,怎么会还活着,”梦中的家人问他,“你在幻想什么?”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急忙伸手去摸枕边,或许是手伸得太急太高,指尖触摸的根本不是发丝,而是柔软温热的皮肤,
      在无光的屋内,他的手停留在初鸟创的脸上,因满心的恐惧没有动,初鸟创难得没有立刻开口。他睁开眼,睫毛一下一下挠着宇津木德幸的掌心,等对方剧烈的心跳与呼吸平缓下来,才开始说话。
      “德幸,”他说,“明天,可以带我去真理丘海角吗?”

      06.
      宇津木德幸翻出登山包。
      他已经忘了这是是什么时候买的,好在他足够大,并不陈旧,放进洗衣机再烘干后也没有变形。他往里面垫了几块毛巾,才迟疑且犹豫地捧起初鸟创的头颅,挽起他的长发,将他放入其中。
      真理丘海角的位置很偏僻,早年好像曾作为旅游点被宣传,但随着海水上涨,已经不再有名。他搜了不少资料,才确认前去的路线。
      这算得上是初鸟创首次对他提出的要求。
      但这一点,就足够宇津木德幸压下心中的不安,连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都没有问,在深夜确认地址,在凌晨就带着对方离开家。
      登山包本来是背着的,但他把袋子放在肩上,让包身横在自己身侧,手臂圈着包身,极力不让包过度震动,为了方便呼吸,甚至偷偷拉开拉链,让初鸟创能看到少许外界,只是出于视角原因,也只能看到天空了。
      在还没升起太阳天幕下,宇津木德幸坐上长途巴士,车内几乎空无一人,灯光也十分昏暗,他低头去靠近登山包的那道缝隙,以气音询问是否会不舒服。
      他在这个瞬间几乎要觉得自己像偷运尸体的人,或者那些抱着骨灰四处行走的人。
      坟墓不知何时已经是奢侈品,大多数人的墓穴都被排列在一面墙上,每个人就占那么一小格,多出来的骨灰被装进袋子,放在家人手中。初鸟创的头颅像他的死亡证明,但他们初遇时就是这样,宇津木德幸才是那个看着死亡心动的人。
      他背着对方的头颅下车,因为没有选择需要安检的列车,足足花了大半天才到目的地。
      重新进入夜晚的街道十分寂静,他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把初鸟创从包中抱出,听着对方的指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走,左转右转,转到头晕眼花时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初鸟创和他一起望向大海,他指引着宇津木德幸走到一块海礁上,海水正向上拍打,除了岩石,周围根本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
      在夜色中,海水是整片的漆黑,浓郁到仿佛那就是黑暗的浪潮,宇津木德幸这时候才想起来该问初鸟创为什么要来这里,初鸟创却先开口。
      “把我放下去。”他说出根本不可能的指令。
      看出宇津木德幸的抗拒,初鸟创重复:“把我放下去,德幸。”
      “为什么?”宇津木德幸质问,“这里很危险,你会被海水冲上岸的。”
      “不会的。”
      “我知道你有我无法理解的能力,但这里很危险,创,你不能让我放任你承受这样的危险,我做不到把你放下去这件事——”
      “但只有你能帮助我,德幸。”初鸟创用一句话打断他,且打碎他的固执,“把我放下去。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宇津木德幸盯着他:“你保证你会回来。”
      “我和你约定。”
      宇津木德幸蹲下,他的指尖有些颤抖,但还是捧稳对方的头颅,尽量靠近海面,直到手背贴住海面,背脊已经无法再弯下去,才缓慢地松开手指。
      头颅落入海中。
      粉色的发丝顺着他的指缝溜走,他想收拢手指,拉回对方,却还是按着初鸟创的要求,没有那么做。
      那点粉色在海中快速消失下沉,仿佛浮力于他并没有用,或者他化作如脖颈的黑色胶质,如海水一样漆黑的液体融入海中。
      宇津木德幸坐在礁石上,他死死盯着海面,仿佛失去的痛苦刮着他的血肉,每个起伏都像包裹着初鸟创的茧。他后知后觉的感到后悔,认为自己不该听从对方的话。
      逐渐的,在等待中,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放缓,他不再紧张地等待,而是重复那句约定,目光望着海面。
      漆黑的海面并未吸走光线,它仍倒映着上方天空的无数星光,就好像远处的星碎裂开无数片,落在海面上,被带着晃动、闪烁。
      浪潮阵阵涌动,他等待着、等待着,在长久的等待中靠坐于礁石上,不知不觉间闭上双眼。
      还是那个消失的梦。
      他独自在公寓打开书,独自出行,如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工作、交谈,在无数重复的生活中入睡,伸出的手落在空着的枕头上,什么都摸不到。
      梦那么长,长得一生都灌入其中,直到破开海面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听到有平稳的呼吸声靠近,脚掌落在岩石上发出闷响。有人撕扯开星芒碎片凝结的海,从海中出来,立在他身边。
      宇津木德幸睁开眼睛。
      初鸟创非常美,他像一尊石像,只有精心雕刻才能制造出那样白皙的身躯同精巧的比例。他立着,海水从他的身上向下滴落,仿佛刚刚出生那样潮湿,他赤裸的身躯无法令人联想到欲望,以及与之相近的任何词,只能重复美,将他视作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的存在。
      他血色的眼眸与柔和的面庞毫不相关,那里面是机械化的色彩,冷漠、无感、无关心,仿佛只是一个色块。
      直到星光中诞生的存在看向他。
      直到初鸟创向他迈近,发尾坠下的水珠落到他的身上。初鸟创向他伸手,新生出的手掌如他梦中一样纤细、柔软。浓郁的血色在神之子的眼中融化。
      初鸟创看着他,向他微笑。
      “抱歉,吓到你了吗?”

      07.
      宇津木德幸与初鸟创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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