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喉咙里的盐》芒不果

1、球馆内禁止随地大小便

　　六月的天气，巴蜀的太阳盛气凌人地罩在头顶，非要把人弄出个好歹来才能稍微找到点许久不露面的存在感。
　　省体育队训练中心的室内羽毛球馆里，虽然开了空调也还是热气腾腾的一片，场地上来往训练着的运动员们身上的热气就像是有实体一样能够被人眼巴巴看着从身上跟烟一样升起来，伴随着雾气，几乎把塑胶地板都给打湿了。
　　X省的训练营有点老了，墙壁底下都显现出某种斑驳的色彩，原本的乳胶漆现在也因为各种灰尘和打击的缘故变得灰扑扑的，时不时还有几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漆黑印子，一眼看上去煞是寒碜。
　　进门的墙上还贴有运动员须知，国家队训练标准，各种球馆内部构造之类的宣传画，其中一面墙上一张张胡乱拼接着的白底红字尤其扎眼。
　　“禁止穿拖鞋进入球场。”
　　“球馆内禁止上墙。”
　　“禁止不穿鞋上场打球。”
　　“禁止在水池里抖烟灰，违者打扫体育馆厕所一个月。”
　　“赛休期间禁止在馆内饮酒，球馆内禁止随地大小便。”
　　“禁止彭先明在场馆内脱鞋。”
　　“讲文明，树新风，外来访客调研期间，球馆内禁止脏话和不文明行为。”
　　被带进来的少年个子刚及男人肩膀，见他对于这里面的一切都已经见怪不怪，不由得浑身抖了抖。
　　球场里面的设备已经有点老旧了，站在门口可以看见球网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出现破损，大概有十来个人正在练习对打，偌大的场馆里各处喘息和叫骂声不断，羽毛球撞在球拍上发出骇人的砰砰声响。
　　领着冯少凌的男人站在场边抬手拍了拍手，将边上一个场里正在训练的四人叫停，这才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高队，”一个个子不算高大，但身上肌肉纠结的精壮青年擦了擦汗，“您怎么来了啊。”
　　高若点了点头，算是跟他们打了招呼，将冯少凌拉到了身边：“许一流呢？这是你们二队的新成员，冯少凌，刚从青年队过来的，今年十四，好好照顾一下。”
　　“小朋友啊，”站他边上的一个短发姑娘笑了笑，很感兴趣的样子，“叫我乔跃姐姐就成，几岁开始打球的啊？”
　　“德行，”男人道，“我是彭先明，小弟弟你打哪个？男双还是？”
　　高若没理他们抬头四处看着：“许一流呢？”
　　“牛神昨天拉肚子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厕所里蹲着呢，”另外一个女孩道，“高队，您找她干嘛啊？”
　　“这是你们秦队点名要她带着的，这人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还拉肚子了，昨晚你们又干嘛去了？”
　　彭先明面上有点难看，刚准备编个借口，立即被高若眼尖地戳穿：“喝酒了是吧？秦瑞不在你们就造吧，迟早造不死你们。”
　　于是几人立即叫惨：“这不周末嘛，好不容易过个节，大家也就喝了两杯，谁知道那串儿有毒，诶呀，高队，您最好了，可别跟秦队说，她老人家在O市开会不容易，别给人添堵了——”
　　“你们几个捣乱分子，算了，给我把许一流找出来，真的是，人我是带到了，她不教好，到时候秦瑞骂的也不是我。”
　　于是乔跃只得领命，去厕所抓人了。
　　冯少凌站在原地，看上去倒是挺听话的样子，彭先明试图跟他唠嗑：“弟弟省体校的吗？高队就是你师傅？”
　　“我没师傅，”冯少凌道，“比赛打完就被直接带过来了，许一流是谁？很厉害么？”
　　彭先明尬笑了两下，觉得这臭小子怪拽的，有点懒得理他，只等许一流过来教他做人。
　　等了差不多有一会儿，高若抬手看表都快骂人了，这才看到乔跃领着一个慢悠悠的人从拐角那边过来，冯不凌注意到对方留着一头长发，直接闲散地在肩头披着，一双眉毛生得特别好看，盛气凌人又有一种杀气，总是不耐烦地皱着，过来的时候还不情不愿地，眼睛不自在地眯成一条缝，五官还算清秀。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的，”高若道，“头发也不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你。”
　　许一流蹲坑蹲一半被拉出来就是一顿批，整个人都麻木了，站在乔跃边上跟个散了架的流氓似的，脑袋歪在一边，嘴边挂着假里假气的笑：“您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啊，天热了老生气可不好，多喝点水呗高队。”
　　“你给我站好了，”高若看到她这幅样子就来气，一巴掌拍在她肩上把人给扭正，指着冯不凌道，“他们跟你说了没，这小孩给我带好了，秦瑞点名交给你的，你别给我来劲啊，这怎么说都是国家交给你的任务。”
　　“国家交给我的任务是拿金牌，不是带小孩，”许一流看都没看冯不凌一眼，“秦队怎么回事啊，我最近正烦着呢还给我这活，我看上去很慈眉善目吗？别到时候训哭了回头又骂我——”
　　“你给我收敛点，”高若道，“小冯是这两年的青年比赛冠军，刚从韩国回来拿了个银牌，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你给我站好了，没长骨头吗你，在人面前也不做点榜样——”
　　许一流这才稍微正了正身子，垂头去看那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鬼，一头一看就知道是被体校老师摁着去削的短发，露出圆润的耳朵尖，还没到发育的时候，下巴上一点青色也没有，整个人看上去年轻又傲气的，见许一流打量他，也丝毫不怵地抬头来跟她对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都是跟狼崽子似的狠厉。
　　“听上去是有点东西，”许一流道，“念过书没啊？我可烦那些打个羽毛球就拽七万八万的二流子了，国家队可不是少管所——”
　　“当着人面胡说八道什么呢，”高若道，“反正我人已经带到了，队里还有事，下午也不留了，你们多看着点，具体的等秦队回来，乔跃，你盯着点你们家牛，不要我刚回去就打电话告诉我打架了，这么大人了，别欺负小孩子——”
　　“诶，高队您慢走啊，下次再来——”
　　说着就将人送到了门口，回来的时候许一流已经没影了，于是只得回来继续招呼那小孩。
　　“冯少凌是吧，”她和善地笑着，“我看过你比赛，挺厉害的啊，给那韩国佬吃了个大鸭蛋，就可惜了，要是开始没打这么野估计后面也不会这么失常，第二也不错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出过国呢哈哈——”
　　“是那个人故意打出界，”冯少凌道，“要是没有那个擦边球，我铁定赢他三分。你们都是一队的吗？刚刚那人是谁？这么狂？”
　　“她啊，”乔跃道，“咱们国家队的一个风云人物，外号疯牛，你没事别惹她，哦，不过你是给她带的，免不了就是了，等秦队回来再看吧，你东西那些都收拾好了吗？宿舍安排了没？”
　　“我没什么东西，高队说房间都准备好了，现在要开始训练了吗？”冯少凌偏头看了一眼回到场上去的许一流，那厮正搬了个板凳在位置上坐着跟对面练杀球，老神在在的，“我打哪个位置？”
　　乔跃见他兴致挺高，也没什么初来乍到的唯诺，心道估计也不是一个善茬，于是道：“你先热会儿身吧，待会儿把彭彭换下来。”
　　说着就伸手去替他拿包，被拒绝了，于是乐得清闲，直接回去了。
　　许一流控球很厉害，基本是指哪儿打哪儿，坐着发球都能打得虎虎生威，球拍在半空中舞得跟斧头似的，劲风都能杀人，对面的彭先明被她搞得晕头转向，打了三十几个就累的半死，还得小心不要被她故意逗乐往脸上飞的球给弄破相，一时间相当狼狈。
　　“牛，等会儿让那小孩上场试试呗，你看看他水平。”乔跃站在边上拧了瓶矿泉水给她。
　　“有什么好试的，”许一流道，“看他那拽样儿，心里指不定怎么鄙视你们呢，这小家伙，就该被吊打一通，吃点社会的苦头。”
　　乔跃哈哈大笑：“不至于吧，人来第一天你就要这么折腾人家？也不来点和风细雨的体谅？”
　　正说着呢，彭先明就告饶了，球拍一扔就往边上来讨水喝。
　　“不干了，手都要抽筋了，”彭先明道，“牛神，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嘲讽拉满，坐在椅子上都能打这么狠，我欠你钱吗？”
　　许一流将拍子在手上转了一圈，一手压在膝盖上跟流氓似的抖腿，配合着那张相当寡淡的好学生脸，颇有种撕裂的感觉：“老彭，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届入队的，你这进步水平很让我痛心啊，看你现在这样儿，怎么上场去跟小鬼子拼？”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命里镶金，电动马达，膏药呢，乔，给我贴几张，不然明天又要抬不起来了——”
　　乔跃低头去包里给他翻膏药，正巧这时候冯不凌也过来了，站在许一流面前，跟小大人似的开了口：“我替他，我们两个对打，但是你得站起来。”
　　“哦哟，”彭先明乐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乔跃也笑，没吭声。
　　许一流屁股都没挪一下，高若走了，秦瑞也不在，她这馆子里自然是谁都不怕的，横翘起了二郎腿，冯不凌者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双跟旅馆似的深蓝色塑料拖鞋，长及膝盖的阔腿短裤，纯白色队里发的印有红旗的大汗衫，抖腿的动作十分娴熟，态度极其嚣张。
　　冯不凌抬头看了一眼门口墙上贴着的红底大字，没说话，其意思不言而喻。
　　“就你？”许一流道，“乔，球拍给他，挺拽啊小孩，先练三百个颠球，自己心里数着，江雪，到你了——”
　　边上蹲着正在拉伸的女孩诶了一声，拿着球拍上场了，俨然就是要接彭先明的位置。
　　冯不凌自八岁进体校以来就没遇到过这么被赤裸裸无视的局面，一时间气得心里直冒火：“我不练颠球——”
　　“怎么，还看不上颠球？”许一流瞥他，球拍在她手里都要被转出花来了，“我们一个个谁不是从颠球练过来的，你平时吃饭不喝水？基本功是要领，你还真当你进国家队就是人中龙凤了，现在这几天谁挑出来不是可以吊打你的，拽什么啊臭小子。”
　　冯不凌也被气火了，即道：“我就是不喝水，打小就是喝饮料长大的，你很牛吗？拽的明明是你吧？”
　　乔跃和彭先明眼睁睁地瞧着这是要干架的节奏啊，心里寻思着到时候真打起来帮谁：帮许一流吧，也算是合情理，毕竟大家都是一路的，但是以大欺小也太没面了；帮冯不凌吧，跟这小子又不熟，丫拽了吧唧的估计也不会感激他们，回头还得挨许一流的揍，实在是难办。
　　索性装死，实在不行还有打小报告这一招，左右高若还没走远呢。
　　许一流见他还嘴，一双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嘴角挂着她平日里常见的那种混混头子特有的痞态笑意：“行啊，你牛，那从现在开始你一口水别喝，雪，你先下来，咱们看看这新来的小弟弟到底是什么路数，青年赛冠军是吧，咱们这儿谁没有个冠军，小孩子里拔尖，你就当你是大神啊？”
　　国队里这帮人向来都是爱看热闹的，看他们墙上贴的那些大字报就知道全部不是省油的灯，顽劣程度仅此于隔壁的乒乓球。江雪早就不耐烦要被许一流用坐着杀球来嘲讽了，听到这话立即喜滋滋地退下，跟他们缩在一边，等着看戏。
　　其他场上的也多少听到了风声，一时间竟然全部停了训练，要是被秦瑞看到估计得气死。
　　冯不凌今天第一天入队，还没有自己的球拍，跟许一流对打还是不好用之前的那个二流拍子，只能先借了乔跃的，不算顺手，但也凑合。
　　许一流也算是最后良心发现，还是让人撤了凳子，只是一身裤衩加大汗衫老拖鞋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觉得扎眼，冯不凌站在另外一头，哪儿看她哪儿不顺眼。
　　许一流原地活动了一下身子，羽毛球运动员都手长脚长的，她四肢纤细，但是小臂肌肉结实，在大汗衫里空荡荡的，却没有半点孱弱的感觉。
　　她没有什么过多的谦虚，先一步发球，从第一步起就给冯不凌一个很大的下马威。
　　冯不凌是从来都没见过许一流打球的，这也不怪他，早先在体校的时候他就很少关注这些社会上真实赛场的东西，他是个天赋异禀的人才，除了一方面的天生才能以外，更多的就是后天的训练，埋头苦练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太会有闲心去关注这些或许未来以后才会接触到的东西。
　　所以他要是但凡多了解一点，就会知道，面前在跟他打球的这个女生，是年仅19岁就几乎要拿尽国际羽毛球赛事冠军险些达成全满贯的神人，目前国家队重点栽培的对象，号称洗马路打字机的超级快攻手，人称“发狂的野牛”。
　　许一流的打法又快又狠，实际上跟冯不凌一直以来的风格很像，但是相较于他更为老练了一些，在技术上也很出众，曾经几次在国际赛场上把对面打哭，整个人也流里流气的，每一次出场都虎虎生威，真的有种斗牛的感觉。
　　对于冯少凌这种刚刚进队的小年轻而言，身上的这种傲气其实是很常见的，多数时候教练都会让他们跟队里的正式成员们对练一下，接触一下真实的国家队实力，基本上都会识趣收敛了。只是许一流实在是超出了太多个档次，整个人又很会嘲讽的，仇恨拉得太慢，傲气过重，对于青少年的心理建设着实是不太有利。
　　也于是，一场打下来，冯少凌的人生观都要被重新洗刷了。
　　尤其打到一半的时候许一流嫌鞋子碍事，直接给脱了，在场上赤脚跟他对打，沾了汗之后差点脚滑摔了的情况下还是救回了一个被冯少凌压的很漂亮的球，让他大受挫败。
　　虽然不是正式比赛，也没有什么专业计分人员，但这种全面性的压制还是显而易见的。
　　下场的时候冯少凌的衣服几乎都已经湿透了，许一流的汗衫湿了背心，头发还是没扎，能够看见她额头上面的汗水黏沾了几缕发丝，有些杂乱地贴在了脖颈上，终于多了点奋战之后的狼狈，不再是那种悠闲样子了。
　　这样也好，不然如果一场下来对方连滴汗都没流，冯少凌估计就要郁闷得自杀了。
　　周边围观群众都看得很起劲，虽然这场看上去像是许一流在吊打小朋友，但冯少凌作为一个十四岁刚进来的小孩，能够跟许一流对上这么久也是很牛的，不怪这小子猖狂了。
　　彭先明跟狗腿子似的上去给许一流递踢飞到了场边的拖鞋，笑嘻嘻道：“要你装逼，差点翻车了吧？”
　　“啰嗦不死你，”许一流道，“老娘趴地上都能吊打你。”
　　乔跃还是有点良心的，拍了拍冯少凌跟丢魂似的肩膀：“小弟弟还是很不错了，其他人刚来那会儿，估计也没法在牛神手下过这么久呢，怎么说她都是世界冠军了，你才刚来，没必要这么比。”
　　冯少凌没说话，手里握着球拍，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许一流。
　　许一流已经因为出汗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纤长的脖子，皮肤偏白，估计是常年不出门的缘故，脸上的瑕疵也很少，虽然看上去寡淡无比，但偏偏就有一种王者般的清高。
　　“怎么说？”她冲冯少凌挑了挑眉，“练不练颠球？”
　　冯少凌哼了一声，不说话。
　　许一流虽然很想揍他，但高若走之前放话了，自己不搭理他可以，动手就有点过分了，于是起身去水池那边洗手洗脸，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乔跃：“记着这少爷的话啊，人从不喝水，从现在起，你们一滴水都不要给他，就给他喝可乐，人就是喝可乐长大的。”
　　冯少凌被她气死了，一整天都蹲在场边，看着他们练球，没一个人搭理自己，很想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