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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雁何还(下) ...

  •   第九章 雁何还(下)
      春寒稍尽,月暖风轻,璀璨的灯火之下,雁归捧着油纸裹着的盘子,笑吟吟地站在楚岚面前。
      没来由地,楚岚莫名的就觉得心情很好,拎着酒壶抬眼看着雁归:“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雁归摇摇头,把点心轻轻放在楚岚手边的小几上。
      “这是……什么呀?给我的?”楚岚把身子坐正了一些,揉了揉眼睛朝着那盘子看过来。
      雁归点头,不紧不慢地掀开盘子上罩着的油纸。
      只见七八个油酥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黄澄澄、圆胖胖的,饼皮上面还留着金黄色的油酥打出来的旋儿,看上去就憨拙可爱,颇有食欲。
      “糖酥饼?”楚岚眼前一亮,带着七分酒意,心里莫名高兴,便也不记得端什么大将军的架子了。他坐起来,直接伸手拿起一个酥饼,一口咬下去,饼皮酥脆,可嚼了几下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儿,片刻后突然睁大了眼睛:“嗯!好吃!哎?这味道怎么……这里面是?玫瑰花瓣?”竟然还是用盐腌过炒熟了的!
      雁归笑笑,倒了杯茶,捧在手里递给他。
      “这……这个比糖酥饼还好吃!太好吃了!雁归,这、这也是你做的?!”
      雁归笑着点头,双颊竟然微微泛起了红。
      楚岚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饼吃下肚,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笑道:“用花瓣做馅?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不过还真是好吃!”说着伸手拍拍自己身边,“来雁归,过来坐。”
      雁归听话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又拿起一个饼,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雁归……”
      听见他唤自己,雁归忙竖起耳朵细听。
      “你是我带回来的……把你丢在府里,也没管过你,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如果你是个小丫头,这些我一定会过问。可你不一样,你是男孩子,如果过得不好,就靠自己去争,受了委屈,也乖乖的给我咽进肚子里去……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终究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雁归,其实我看得出来,天注定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呵护只会毁了你。”
      楚岚拿起酒壶,张嘴要喝时才发现壶中酒早已经干了,忍不住苦笑一声,扔了酒壶直接拎起小酒坛灌了一大口,缓了口气,才转过视线,看着雁归,一字一顿地问道:“雁归,我的话,你能明白吗?”
      雁归的眼睛,漆黑如暗夜,仿佛两潭幽泓,深不见底,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里。
      楚岚怔了怔,转过头去,又喝了两口酒,不动声色地压下自己的心悸。
      这个孩子,他看不透,因此,更无从知晓这可怜的孩子将来的路会去往何处。若只看当下,他其实是希望这孩子会像那些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爱哭爱笑爱疯爱闹,这样的话,他未来的路会也许随性潇洒得多。
      可,像他们这样生来就背负着枷锁的人,能挣得脱么?
      而雁归则更加与众不同,他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胸中有大海,眼中有辰星,方寸天地也绝不会是他的归宿。
      楚岚默默地喝完了那一坛酒,雁归则始终陪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江先生说的对,“西南三杯倒”绝非浪得虚名,楚将军的酒量的确上不得台面,雁归眼看着他一坛酒下肚,就把自己给喝得倚着栏杆坐都坐不稳了,摇摇晃晃地直往下滑,伸出去的手,在盘子下面摸了半天也拿不着一个饼。
      雁归站起来,托着楚岚的胳膊肘,想送他回房去睡。
      谁知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手抓住一拽,把雁归又给拽了趔趄,差点摔到他身上去,他还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准你擅自行动的?腿!拿过来!”
      雁归惊讶地瞪着楚将军,这人明明已经满嘴胡话,舌头也大了,可眼神竟然越来越精神,怎么看也不像喝醉了的人……
      他是怎么做到的?
      “咦?雁归呢……刚刚还在这儿的……”
      雁归无语地看着楚将军顺着凉亭栏杆一路摸索的手,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腿,然后更无语的看着他身子一歪,枕着自己的腿就躺了下来。
      “雁归啊……”楚岚大着舌头道,“你还这么小,才十三岁,怎么就像个小老头似的……你说,你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才变成这么个老气横秋的样子?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可雁归还是听见了。
      烈酒入喉,愁肠易醉,楚将军像是开启了心中最隐秘处尘封的那扇闸门,曾经那些苦痛随着记忆倾泻而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挨打、罚跪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呵……寒冬腊月里,我父亲逼我穿着单衣练武,一个招式练错就泼一桶凉水……我冻得生病,他就骂我废物……别人家的爹娘什么样子我没有机会知道,可我从小和江越人一起长大,他……江越人可以每天读书,而我却要天天挨揍……十三岁那年,我曾经从家里逃跑过……呵呵……可是我怎么跑得出我父亲的手掌心呢?被他抓回来那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我的亲爹……把我绑在西南大营门口,用鞭子抽……抽到吐血……我这一辈子都、都忘不了……他属下的将军们替我求情,他就打得更狠,那回,我真以为自己会被他活活打死!可是我竟然不怕,你说……我为什么会不害怕呢?后来,还是江伯父听说了,带着江越人赶到,才救了我的命……”他又哭又笑,啰里啰嗦地讲道。
      雁归听得揪心,恍惚间以为楚岚眼角有泪,可细看之下却发现并没有。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生在楚家是我的命……”楚岚放下已经空了的酒坛子,仰头望着莽莽星河,眼神平静悠远:“我们楚家……全是武夫,除了打仗,也只会打仗……可是,镇守一方便要护一方百姓安宁,这是楚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雁归默默地听着,看着月光下楚岚的侧脸,俊秀英挺,眉目修长,他眼里氤氲着雾霭,又仿佛揉进了星河的璀璨,一片明灭迷离。
      楚岚的眉眼本就生的十二分好看,又喝了酒,微醺的眼神便有些朦胧涣散,转眸看雁归时,微微上挑的眼尾斜飞起两抹嫣然红痕,醺醺然一笑,眉眼一勾,就这么直直地勾进了少年的心里,小少年的心脏蓦地跳慢了一拍。
      楚岚噗嗤一笑,抬起手来使劲去揉雁归的头,似乎带着醉意也能发觉自己的唠叨,于是自嘲道:“我真是傻了……和你个小屁孩说……说这些干什么呢?你听听就罢了,可别告诉别人。”
      雁归皱了皱眉,把那只在自己头上作乱的爪子揪下来,没想到竟然放不开自己的手了,一时就那么傻乎乎地握着。
      这是……楚岚的手……是镇守一方,护一方百姓安宁的南疆军事主帅的手,也是曾经两次救过自己性命的手……
      这只手,又大又暖,掌心刚硬有力,虽然指根指腹上遍布薄茧,但是和印象中武将该有的粗犷不同,楚岚的手匀长细瘦,骨节分明,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轮廓。
      “雁归!”
      雁归一惊,像被烫到似的抽回自己的手,方才指尖传来的热度,悄悄地烫红了他的脸。
      浑不知雁归这些个稀里糊涂的七上八下,楚岚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且完全觉察不到对方的尴尬不自在。
      夜风微醺,吹得楚岚似醒非醒,他摊开手掌,把雁归还稍微带点婴儿肥的小爪子托在掌心,笑道:“你看,我的手比你的大这么多……我年纪也比你大!嗯……以后你该叫我什么呢?我想想……”话音一顿,他突然收敛了笑容,盯着雁归左手背上一块通红的、筋肉虬结的伤疤,“等等!你这手……怎么回事?是……给我做饼的时候烫伤的?”
      雁归先是一怔,使劲摇头。
      “别想骗我!这明明是烫伤!我看得出来!”楚将军大着舌头,毫不矜持地嚷嚷。
      雁归抽回手,继续摇头。
      “雁归……”姓楚的醉鬼沉默良久,仿佛突然醍醐灌顶似的,一字一句道:“你!做我徒弟吧!”或许是思维有些断片儿,楚岚顿了半天才又开口道,“我可以教……教你功夫!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男子汉大丈夫,就算不能建功立业,至少……至少也得保护得了自己,还有妻儿老小……”
      雁归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本想摇头,却在抬眼看见楚岚的脸时,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怎么也转不动。
      “不说话就当你愿意了!”楚岚醉醺醺地笑,把空酒坛往雁归怀里一塞,“来!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徒弟了!”
      雁归抱着酒坛和楚岚对视半晌,看他眼神迷离,已经是醉的彻底了。
      他默默放下酒坛。
      不说话就当愿意了?那就算不愿意他也说不话来啊!
      ……
      这一晚,满身酒气的醉鬼睡得死沉,浑不知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一宿,目不转睛地默默看了一宿,一夜没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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