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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还君明珠 ...

  •   十二月十二,天晴,有风。
      铜板自吃过午饭便坐在客栈屋顶,北风裹着沙砾不断敲打在客栈墙板,悉悉索索,如切如磋。天空中瑰丽一片,似有驼铃浸没在黄昏日落,有人自大漠深处踏沙而来。
      她眯眼看向远方——千里黄沙,天际一线,那人一身玄袍身形缥缈,转瞬间已到客栈之前,“过路人住店。”
      铜板摸到左手边的梯子,按捺住欣喜一阶一阶踩下去,“先生!”
      他点一点头,正欲前行,那骆驼却不安踱步,仰头低鸣两声。他拍一拍骆驼的头,又轻轻抚了两下它的脖子,兀自牵着它向客栈后的马厩走去。
      铜板跟在他身后,“先生,我昨夜新做了酒酿,你要不要热一些来?”
      北望带着人皮面具,瞧上去是半点神情波动也无,惟独一双眼睛,在瞧见铜板的时候柔和许多。他点一点头道,“也好。”
      铜板便欢天喜地进了厨房。待得她将酒酿热好端进大堂,便见先生已经坐在墙角自斟自饮,丹青特地取出了收藏很久的炭火小暖炉,笑嘻嘻地立在一旁为他烫酒。
      铜板也不知为何,心中觉得这北望先生极是亲近,不仅仅是四年前的救命恩人,也不仅仅是一个四年来都在漠北客栈与自己一同过年的人……尽管先生从未说过什么,但她猜测,他们的渊源要比这些早很多,也深很多。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为先生盛一碗酒酿,而后坐在一旁看他一口一口地吃,心中只觉欢喜无限,“先生这一年去了哪里?”
      “墨国。”他不说好喝,也不说不好喝,只一勺一勺将酒酿喝得干干净净,而后道,“去喊梅娘来。”
      “先生。”梅娘却立刻掀帘而入,恭恭敬敬立在北望面前,“先生奔波,梅娘昨夜便为您整理了房间,用紫云香熏去了潮气与霉味。”
      北望点一点头,自袖口摸出一件物事,“坟前果真用丝帕包了一只乌木钗,经年累月,却也未受地虫所损。”
      梅娘红了眼眶,自北望手中接过丝帕与乌木钗。那丝帕已然不见当初色泽,梅娘缓缓摊开丝帕,见其上一株红梅依稀可见轮廓,不由得惘然一笑。
      铜板呆呆上前挽住梅娘左臂,“梅娘,你……”
      梅娘向铜板一笑,伸手抹去面上泪水,“无妨,都过去了。”她纤手一扬,将那丝帕扔进了小炭炉之中,又将那只乌木钗插在铜板发间,“原本想连同这只钗一并毁了,但这乌木经过浸泡已然有宁神之效,蛇虫鼠蚁闻香皆不敢近前,所以又极易保存。你晚上常不能安眠,不妨带着它。”言毕躬身向北望拜了一拜,“谢先生了却梅娘夙愿。”
      北望点一点头,“了却便好。”

      众人一片静默,却闻二楼有脚步声缓缓而下。铜板抬头一看,喜道,“沈辽,这便是我说的老前辈……”话到一半,她见着沈辽肃穆面容,讷讷止住了话语。
      沈辽踱步至北望面前,忽而跪下,“先生,沈辽来受罚。”
      这一下众人皆惊,怎这沈辽也认识北望先生,听来更似颇有渊源。
      北望眼中涌上怒意,起身上楼,“铜板,你来,我与你下一盘棋。”
      “可是……”铜板看一眼犹自跪着的沈辽,匆匆跟上北望,“先生,我不会下棋。”
      北望瞧一眼铜板,眼神软了下来,“不会,先生便教你。”这语气便似对着一个幼龄孩童,说话之人,亦断然不再是那个寡言少语、邪名在外的北望先生。
      眼见得北望领着铜板就要消失于二楼转角,沈辽一咬牙,“先生,沈辽此刻,一是请罚,二是请君出山,助我完成大业。”
      此语一出,四下悄然。
      北望顿住脚步,铜板一脸茫然,梅娘却怒指沈辽,“你……你害她害得还不够么!”
      铜板一愣,这番话,却为何与当日莲婆婆指着自己时说的一样?
      北望轻轻笑了两声,转身俯视大堂中央跪着的沈辽,“你十岁之时,她领你来见我,央我也收你为徒,你可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
      沈辽低垂双眼,“‘此子天资驽钝,更兼一双碧眼是个祸端’。”
      北望道,“今日我还是这句话。”
      铜板奇道,“大业?什么大业?”
      沈辽蓦然抬头,碧眼遥遥望向铜板,“容青,我欠你良多,然则沈辽肩上所负……若我没有这双碧眼,若我永远是青竹寺那个小和尚……”
      铜板心中一痛,面前这人、面前这人……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悲愤沉重的声音,向自己描述一条埋骨浸血的孤勇之路,凄清长夜,漫漫四野,他永远在黑暗空旷的地方,为着血脉中的汹涌沸腾而煎熬;曾几何时,自己紧紧拥住他伤痕累累的身躯,跟他说,你的心很大,家国天下,英雄抱负;我的心却很小,只有一个你。
      她猛然跪下。
      北望皱眉,“你起来。”
      铜板摇头,再摇头,她也不知此刻为何心酸难耐,为何哽咽不成声。她只倔强跪着,却不敢抬头看北望。想到这一跪,便是自己又负了先生苦心,铜板已说不出只言片语。
      少年丹青满面是泪,飞奔至二楼,亦“扑通”一声跪在铜板面前,“师父,师父……原来他就是那个人!他害你变成杀人狂魔,害你被人擒住差点挫骨扬灰,他害你伤了双手再不能提笔作画,害你没了记忆,连灯笼巷的丹青都不记得……呜呜,师父,他害你成现在这样,你难道还要帮他!”
      北望长叹一声,“就中更有痴儿女……”提脚便要离开,未料铜板猛然向前,抱住北望双腿,“先生,先生……师父!”
      这一声喊出,梅娘与沈辽不约而同奇了一声,先后问道,“你想起来了?”
      铜板怔在原地,方才情急之下想要拦住先生,未料却喊出那一声“师父”,再仰头看北望,那双黑眸里已是悲喜交加,意味难明。
      北望俯身扶起铜板,缓缓道,“乖徒儿……”只这一声,已听出他激动哽咽,顿一顿又道,“你自幼天资奇绝,稍大一些更是自傲跋扈离经叛道,为师喜闻乐见,不愿你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无趣。如你这般的性子,以当年冠绝天下之姿,为他沦落至今日田地,你……仍要一意孤行?”
      前尘往事,汹涌如潮。
      她一时觉得自己是铜板,一时觉得自己是容青,一时又觉得,铜板便是容青。
      末了,她颤声道,“飞蛾扑火,错不在火。”
      四下无声。
      北望终究拂袖道,“罢了罢了,我不再插手你俩之事。”转而又对铜板道,“为师独来独往半生有余,不惯为人左右,何况所谓宏图霸业,不外乎凡尘俗事。容青,为师去也!”这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出,北望已转瞬无踪,徒留语音飘渺。

      众人正自怔忡,却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慢慢踱步至铜板前。那人深色僧袍,眉目分明,周身酝着一种疏离的悲悯。他穿着一双再寻常不过的粗布鞋,但那僧袍之下的脚步,却一下一下,自有一种红鱼青磬的意味。
      他静静望着铜板,似有情,似无情,似远还近。
      铜板喃喃道,“布衣……”她脸上还留着一些懵懂的泪痕,淡眉之间,却已经有了忧愁的投影。她知眼前之人,是跟随裴公与曹达他们而来,平日里闭门不出,一心在屋中诵经礼佛。可眼下……她仰望着布衣,不知他将要如何。
      “你可知礼佛之人,为何心怀天下苍生?”布衣与人说话的时候,常常用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看着对方,被他注视着的人难免要想,眼前即便不是高僧,也是镜台不染纤尘的佛门弟子——然而此刻他不看铜板——他垂下眼睫,便似秋水倒映着远山,一切嶙峋都不必再提,所有的一切……炽热的,奔腾的,痛彻心扉的,黯然伤神的……都不必再提。
      惟余淡然一笑,“因佛心有苍生,而他心中有佛。”
      他说完这一句,就慢慢走下楼去,与沈辽相对而立,“沈辽。”他像许多年前一样,喊面前人的名字,“沈辽,我会还你一个北望弟子,还你一个神机妙算,还你……萧容青。”
      沈辽向前一步,变了神色,“你……”
      布衣轻轻点头,“不错,四年前,正是我施以金针,让她忘却前尘。”
      梅娘摇头,“和尚,你好大口气,四年前北望先生救她来此地,我日夜看护至她醒来……你说你施以金针,是何时的事情?若她失去记忆乃人为,又是怎样逃过北望先生的眼睛?”
      布衣面色煞白,片刻后黯然道,“今夜,一切自当回到原位。”
      丹青猛然领悟,兴奋之下喊道,“师父!你终于可以想起丹青!”
      铜板睁大双眼,看向沈辽,看向梅娘,又看向面前又哭又笑的丹青,只觉面前这一切恍然如梦,梦醒自己还是穿着碎花袄子蹲在客栈角落里,开开心心地数铜板。
      沈辽却摇一摇头,“布衣,放过她罢。”
      布衣面露凄惶之色,“你肯放过她,她却不肯……放过她自己。”
      屋内所有人,齐齐看向兀自怔忡的铜板。
      铜板颤抖着声音,轻声道,“我,愿意做回萧容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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