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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二十六章 千里江山3 ...

  •   那一轮红日应悬在最高处。

      两人架了长梯上去,梯子的宽度堪堪只够他们并肩站立。云宜端着盛了颜料的盘子,倚在梯子一边一动不动。

      她看着身旁的人双目凝神仰头认真勾画,那红日就在他笔下一点点露出眉目,于万顷云海中慢慢升腾,一跃而出。

      云宜一瞬不瞬地看着祁珏的侧脸如玉雕般精致。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他许久,一刹仿佛时空倒错。像是某个刚开始学画的日子,云康在纸上给他们示范,两人肩并肩头靠头,感觉着彼此的呼吸和热度,聚精会神。

      云宜回神之际,祁珏恰探过笔来蘸色。她忙递上盘子,脸颊泛起绯红。祁珏把笔往盘中滚了两滚,回过头去继续作画。云宜抓着梯子的手不觉用力,指甲在木头上划出几道暗痕。

      日头慢慢偏西,长梯从右边一路移到左边。云宜下得梯来往前几步,转身仰首看那一轮红日及被道道霞光晕染的云涛和山峰。鲜血调以藤黄,颜色便如极品朱砂,明亮、细腻、润泽、艳丽,又带着丝丝温暖,灼灼出彩。朝阳绚烂夺目,使得周围的景物都呈现出一种耀眼的红色。

      祁珏走下梯子换了支笔,饱蘸浓墨复登梯而上,几乎是一气呵成,于那红霞渲染的空白处题了一首七绝:“拨云开雾日初华,千里江山万里霞。点染何愁颜色少,一腔碧血换朱砂。”

      云宜默读诗句,怔怔竟要落下泪来。这山水长卷其实盛不下这山河锦绣,还有那多少人为之抛洒鲜血祈愿国泰民安的热望。千里江山日出图,这样的画,配上这样的诗,气势恢宏,相得益彰。

      祁珏搁下笔,走到她身旁,两人并肩望着刚完成的巨作。

      *

      “为何不落款?”半晌,云宜问道。

      祁珏摇了摇头,从挂在腰间的锦袋里取出两枚石章,云宜见依是那从太湖边捡来自己刻了送他的印章。

      “我从小和先生学画,临的最多的是山水,画的最好的也是山水。”祁珏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石章道,“先生说想为这锦绣山河绘一长卷,嘱我替他完成此愿。其实他本可以自己画的。”他抬头,目中晶莹,“先生之死,我难辞其咎。我一心要为徐家去除叛逆之名,不想自己反成叛逆,差一点使这千里江山荼毒战火,满目疮痍。我此生不过是个笑话,有何脸面往这图画上落款钤印,留下姓名?”

      云宜闻言,竟是茫然,听他又道:“我只是奢望你莫要恨我。”

      祁珏转脸看她,云宜一瞬伤心,背过身去迈开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吐出。说不恨不可能,可是她又能恨谁?恨天恨地恨命恨人,莫若说更恨她自己。

      她立在那里心潮翻滚,良久,听身后的人复道:“但你真要恨我,我又能怎样?我不能让先生活过来,我也不能让时光倒回去,我恨我自己,凭什么要你不恨我……”

      语声戛然而止,云宜黯然回头,见他已跪伏在地。

      “你起来。”她不想见他如此。看他低头不语,只得伸手去拉,堪堪触及,蓦然见殷红坠地。她兀自愣神,光滑的金砖上已点滴斑驳,如梅绽放。

      “祁珏……”她一把扶住他。

      他无力地靠向她,她忙伸手揽住,一口鲜血忽地喷洒上衣袖。

      “祁珏!”云宜惊呼,急着去看倒伏在怀里的人,见他一瞬面颊青白骇人,嘴角的血渍衬得双唇颜色全无。

      “祁珏,你怎么了?”她无措地摇晃他,仓皇四顾,大喊道,“来人!”

      “不要喊。”他一把拉住她,“不要喊人来。”

      “你……怎么会这样?”她惊慌失措地思索,想着他们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他一直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难道是刚才……

      “你吃了什么?吐出来,快吐出来!”她猛然省起,急声道。

      他笑着摇头,粗喘了一口气,说:“来不及了,宜儿。”他一直藏着那颗药,他知道早晚会用上它。

      “你到底吃了什么?”云宜吼道,伸手拍他后背,“你给我吐出来,快吐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天天从早到晚来帮你画画,为什么你总要辜负我……一次、两次,都是这样。”

      “我知道,宜儿,我知道。”祁珏点头,可与其没有自由尊严地活着,还不如……

      疼痛令人颤栗,他额上沁了汗,连着眼角都有些湿润:“徐门忠烈,我有什么脸面顶着叛逆的罪名苟且偷生?我欠先生、欠你、欠这锦绣山河的,只能拿命来还。”

      “谁要你还,谁要你还?”云宜嘶声道,“你听好,你给我好好的,我,我可以帮你,帮你们徐家平反冤案、洗雪污名,但是你一定要给我好好的……来人,来人啊!”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让那些内侍宫女留在殿中,哪怕待一个也好。

      云宜急着想要站起,祁珏抓着她摇头:“莫要喊人,你也别走……要不了多久……就让我和你……静静地待一会儿,就我们两个,两个人……”

      “不,祁珏,不要!”她用力摇了摇怀抱中神志渐消的人,慌乱道,“你不要死,不要死!”忽地想起什么,“孩子,你的孩子,你还没见过你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你怎么就舍得这样死了?祁珏,你怎么舍得啊……”

      仿佛是一个溺水之人奋力抓起身边的一根稻草,她努力想着能叫他活下去的理由,焕发他的生气,心里却愈是害怕。

      “我也想……”他嘴角微扬,“但我如何能寻一个这么好的死法?暖阳和煦的午后,只有我们两个,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安静地离开。”

      “我不许你离开,不许!”云宜跪在地上,紧紧抱扶住他的身子,决然摇头。

      “你来和我一起画画,我很开心。我其实想画得慢些,再慢些,我想它一直都画不完。”祁珏颤手去摸腰里的锦袋,费力拽出一条珠链,塞进她手里,“我把它们重新穿起来了,你说得对,鸳鸯相从,合玉为珏,不该分开。你刻的那两块石章我带着,这个……你也……留个纪念吧。”

      珠链中间悬着的正是那块完整的鸳鸯玉珏,玲珑剔透,栩栩如生。

      他倚靠着她,脱力般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剧烈的痛楚耗尽了他的体力,让他愈发有些迷糊。

      “宜儿,你知道我最初的记忆是什么吗?”他闭起眼,似自言自语,“是我站在摇篮边,摇篮里有个粉嫩粉嫩的小婴儿。我伸手摸一摸她那近乎透明的小脚丫,光滑柔软,细腻如脂,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也是一个午后,那摇篮里的小人儿,就是你呀。那时候,我就喜欢极了你,宜儿,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留下来陪着我!”

      仿佛害怕怀里的人会骤然离去,云宜攥着珠链更用力地抱紧他。

      “其实老天待我终是不薄。”他道,“我还能这样……这样被你抱着,安安静静,无人打扰。我看着你来到世上,你送我最后一程,因缘如此,该满足了。”他笑着叹气,“那时候我们一起画画,一起听风、沐雨、观雪,吃海棠糕,喝桂花酿,一起在太湖里泛舟,爬缥缈峰,看洞庭的明月……这样的日子,真好呀……”

      语声低哑,渐至不闻。他的头轻轻触上云宜的脸颊,眼角悬着的泪滴滑落到她肩头。

      *

      云宜用力抱着怀里的人,她的手在他背后交叠相扣,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那是她的童年、少年和青春,那是她的欢乐、幼稚和懵懂,是她的向往、追求和怀念。二十多年,她第一次这样抱他。

      她曾经想和他相守终老,现在只想他能好好活着。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跟谁一道,只要他能活在这世上。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殿阁,四周暖意涌动。然而她后背发凉,心口发堵。

      她奇怪这个时候自己竟没有眼泪。

      刚才他还同她一起吃饭,一起画画。她还和他说话,看他题诗。她不相信这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离她而去。

      他分明还在她怀中,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们仍在一起,在一起走过的时空里融合交错。高山大泽、小桥流水、清泠世外、熙攘人群、日落日出、四季风景……他们一起走过,看过,度过。

      她和他盖过一条被子,用过一方砚台,吃过一碗面条,坐在一叶扁舟上,似懂非懂地听船家唱着吴侬软语的小调:“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她抬眼,看那一幅墨色甫新的长卷上有江山千里,朝阳初升,层林尽染。

      而瑶光殿中的日光,正一点点泯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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