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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十三章 风雨归人1 ...

  •   深秋,苏州城在日益萧瑟的气候里光影如画。

      天平山上的枫叶红了大半,东山的银杏落了一地金黄,寒山寺钟声悠扬飘过枫桥,船娘在香溪里轻摇舟橹,低唱着小调。从虎丘沿着山塘街,一路小桥流水,门市喧嚷。这江南的千年古城,是无论何时都能叫人心驰神往的。

      风来枝摇,落叶翩跹似黄蝶飞舞。荀予佑怅怅站在窗前,看庭院的景致在雕花的窗棂里恰似一幅绝好的图画。他伫立良久,转身又见那杏黄绸卷在书桌上分外刺目。

      朝廷接连颁了三道要他去南京的诏书,此中含意不言自明。他默然以抗,却不知能拖延几时。

      鞑靼的军队被阻三关之外,荀淳照带入皇城的人马亦被悉数控制,一场硝烟,弥于无形。但荀淳照和荀淳煦夫妇、包括那尚未出世的小皇孙,在宫中一夜殒命,朝廷虽秘而不宣,传言已纷纭四起。

      离京返苏不过月余,荀予佑只觉恍若隔世。他的身份在他持剑立于广硕宫殿的夜晚被彻底颠覆,现实的惨痛令他震惊,痛定思痛,他依然不能自拔其中。

      踱步平江侯府,原本熟稔的景物忽而变得陌生。如果这里不是自己的家,那么他的家到底应该在何处?是瀚海阑干的大漠草原,还是琼楼玉宇的巍峨宫殿?

      那巍峨宫殿里的刀光剑影和狼藉鲜血,叫他心生恐惧。从小到大,他鲜少恐惧。这些时日却心神不宁,噩梦频生。

      他不想去北京,也不想去南京。他哪里都不想去,唯一想去的地方只有云庐。

      他莫名想见云宜,渴望至极。

      他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云宜已安返家中,他立时就有一种快马加鞭飞奔到她面前的冲动。可是,他不知自己如今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他想见一见云康,希望他能为这一段究竟何去何从的姻缘释疑解惑,云康偏不知所踪。

      “侯爷……”门外有人轻唤。

      “何事?”他微皱了眉,早就吩咐过闭门谢客,外人一概不见,无甚紧要之事亦无须禀报。

      来人递上一张拜帖颇是惴惴:“侯爷,那人拿的是云庐名帖。”

      荀予佑闭门谢客,只云庐例外。

      他接过帖子,见上面赫然写着“云康”名讳,不觉吃了一惊,问:“是云老先生?”

      “是一位年轻的公子。”

      “年轻的公子?”

      “他说他姓薛。”

      “……姓薛?”荀予佑忽然想起了什么,“请他进来,厅堂奉茶。”

      *

      云宜理了包裹下山去渡头。

      无论薛士桢如何劝她稍安勿躁,她心急火燎了几日,还是决定再去一趟洪都。祁珏是被赣王府的人抓走的,荀瞻濠总得给个说法。至于崔素莹之事,反正没有证据,大可推个干净。

      太阳仿佛在云层里捉迷藏,一会儿是秋云不雨长阴,一会儿又明媚灿烂,照得湖上波光粼粼。

      云宜背着包裹立在渡头,直等到晌午时分,眼前依是浩渺烟波,一帆不至。

      她心中烦闷,抬脚踢上身旁的榆树,嘟囔道:“为何没有船,为何没有船,何时才有船……”

      那榆树有千年光景,树身粗壮,枝干虬曲。

      “真真是榆木疙瘩,榆木疙瘩!”她又不耐烦地往树干猛踹一记,倒将自己的脚踢得生疼。

      她龇牙咧嘴俯身去揉,忽听背后语声慵懒:“知是榆木疙瘩,还问它作甚?”

      她蓦然回首,见不远处站了一人,衣袂轻扬,笑颜明朗,迎风负手于暖暖秋光中。

      云宜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分明就是祁珏。

      她扔了包裏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抱住,呜咽道:“坏祁珏,坏祁珏,你去哪里了,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风尘倦眼的归人意乱神迷于这个忘情的拥抱,木然立在原地,好半天才轻轻松开紧环住自己的双臂,伸手擦了她脸上的泪珠:“我不是回来了么,这么大了还哭。”

      “人家担心你啊!”云宜抬手抹脸、吸一下鼻子说,忽而又将他从上到下、从前到后地打量,“赣王府的人没为难你吧?”

      祁珏摇头。

      云宜长吁了口气:“果然那赣王爷对你不错。哦不,应该是你那女弟子对你不错,所以你便能这般毫发无伤,来去自如。”心头大石落地,她不由打趣。

      祁珏尴尬了脸色:“难道你不希望我平安归来?”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归来。我日日想,夜夜盼……”忽省起不该如此直白,红脸跺脚,“反正你回来了就好,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回家,我们快回家。”

      云宜拔腿就跑,祁珏一把将她拽住,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云宜这才想起早被忘到九霄云外的行囊,忙又奔去捡了来。

      祁珏接过,两人一起往云庐走。

      *

      回到云庐,云宜赶紧叫人烧火做饭。她在渡头等了一上午,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云宜心情大好,坐在桌前大块朵颐。祁珏风尘仆仆,亦是饥饿,陪着她将一桌饭菜吃得干净。

      吃完饭,祁珏稍加洗漱换了家常衣衫,疏疏朗朗坐在椅中喝茶。

      云宜喝下两杯茶去,饭饱加水饱,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站起来凑到他身边,问:“这茶还好喝吧?”

      祁珏点头:“虽非新茶,依是醇香。洞庭碧螺春,自然是好喝的。”

      云宜望着他笑:“那你说说是这洞庭碧螺春好,还是那庐山云雾茶好呢?”

      “自然是……”祁珏回过神来,知她话里有话,淡然一语,“自然是洞庭碧螺春,从小喝到大,于我而言,它永远是最好的茶。”

      “真的吗?”云宜问。

      祁珏放下杯子站起身,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我何曾对你说过假话?”

      云宜不想他有如此举动,不禁脸红心跳,一把抽出手来,背过身去嘟囔:“谁知你是真是假?”

      祁珏一笑,走到她跟前:“你自然是知道的。”

      云宜更羞,抬手捶在他肩头:“谁说我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祁珏仰首自笑,任那拳头落在身上,半晌,忽敛了笑问:“先生找着了没有?”

      云宜停手点头。祁珏默了片刻,道:“先生现在何处,我想见一见他。”

      云宜心中犹豫,云康再三叮嘱不可泄露他隐身之所。祁珏黯然以对:“莫非先生不想见我?”。

      “没有,没有。”云宜摆手,“今日你才回来,不如休息几天再去吧。”

      “无妨,我想快些去见先生。”祁珏道,“我……我有很重要的事与他说。”

      *

      云宜怎么也没想到祁珏见到云康就倏忽下跪,开门见山说要娶自己为妻。她惊得半张了嘴,只看云康如何反应。

      云康垂了眼睑,默然半晌,道:“珏儿,你起来说话。”

      祁珏并不起身,叩下头去:“祁珏深爱云宜,望先生成全。”

      云康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宜儿的终身已另有他选。”

      “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什么平江侯!”云宜扑通跪在祁珏身边。

      她知祁珏是内敛含蓄之人,能在云康面前如此直陈胸臆,实在出乎意料。既然这个闷葫芦都开了口,爽快如自己,怎能不即刻表明立场。

      “宜儿,你不要添乱。”云康沉声道。

      云宜不服气,梗着脖子说:“事关女儿的终身幸福,怎么能叫添乱?我和祁珏情意相投,父亲看着他长大,深知其秉性,自该放心才是。我们一起陪在您身边有何不好,我不想嫁到什么侯府去。”见云康不语,索性更是直言,“难道父亲果真是看上了那平江侯的权势地位吗?”

      “放肆!”云康面沉似水。

      云宜很少听闻父亲有如此严厉的口气,嘟着嘴站起,一屁股坐进旁边的竹椅里语带哭腔:“反正除了祁珏,我谁也不嫁。若是我娘亲在,定不会叫我违背了心意,嫁给不喜欢的人……什么平江侯,谁爱嫁谁嫁……”

      云宜平日怕云康伤心,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此时气急,也就不管不顾,三句里倒有两句要念着娘亲。

      云康果然悲从中来,气结于胸,兀自咳了数声。

      祁珏见状,忙起身替他轻捶后背,道:“先生保重。”

      云康喘匀了气,摇头叹息:“珏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怎奈我已许婚,便不可失信于人。”

      “我知先生亦不是贪恋权势之人,此事怪我……落人之后,没有及早表明心迹。”祁珏低下头去,半晌又似自言自语,“但即使我一早表明,先生也是不会同意的吧。先生不慕王侯富贵,却不能不为宜儿一生安危计,谁叫我……其实并不姓‘祁’。”

      云康吃惊回眸,对上那已是哀伤的眼神。

      祁珏复走到云康面前,跪下磕头:“先生之恩,百身难报。我只想再求先生一件事,请先生明示,我是否真是,真是那……徐家的儿郎?”

      云宜惊愕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转,这哑谜般的对话叫她摸不着头脑。她蹭到云康跟前,惴惴地问:“祁珏他说什么呢?”

      云康并不搭理,一把扶住跪地之人:“孩子,你还是知道了么……我,我原是想你这辈子都不要知道的。你起来说话,莫要如此。”

      “先生教养之恩,恩同再造,我早将您视作严亲。”祁珏伏在云康脚下不起,语声哽咽,“还请先生赐一句明示,好叫我不复懵懂,明白此身从何而来。”

      “往事已矣,何苦再提?”云康湿了眼眶,“你若执意想知道,也罢,终归是你自己的身世,且往云庐梦墨亭旁的梅树下去寻便是。”

      祁珏抬头,已满眼是泪,望着云康默然片刻,恭恭敬敬叩下三个头去,站起身来往外走。

      云宜一把抓住云康衣袖:“父亲,你们究竟在说什么?”见云康不语,气急道,“不管他是‘祁珏’还是‘徐珏’,反正我都要跟他在一起。”说完转身追了出去。

      *

      云康木然坐回椅中,半晌不动。身后竹门吱呀开启,荀予佑从里屋步出。

      云康回过神来,起身道:“我不知宜儿今日会带珏儿来,这孩子叫我给宠坏了,言语得罪侯爷,还望侯爷海涵。”

      荀予佑不免尴尬:“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原是我相请侯爷前来,侯爷如此说,我惭愧至极。”云康拱手,请荀予佑坐。

      荀予佑坐定身躯,心里却仍想着云宜刚才说的那些话。薛士桢到平江侯府说云康要见自己,他急急赶至,不料话没说上几句,云宜就带着祁珏前来。他避入内室,将祁珏求婚、云宜决绝之语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兀自镇定,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先生……”他思之再三终于开口,“予佑感激先生能将云姑娘许我为妻,于情于理我更想称您一声‘岳父’。只是云姑娘和祁公子两情相悦,我虽钟情于她,却也无意强人所难。先生若想收回成命,请不必顾忌……”

      “侯爷言下之意是要退婚吗?”云康不等他说完抬眸道,“小女陋质粗识,本配不上王侯之尊。若非侯爷几次三番求娶小女,我断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不不,先生,我绝非此意。”荀予佑连连摆手慌忙站起,“王侯于我不过偶然加身,我对令爱之心从不曾隐瞒先生。先生初见我时,我便是一流浪乞儿,蒙先生收容半载,衣食相与,殷殷教诲,此间恩情天高地厚。先生若这样说,我无地自容了。”

      荀予佑作一深揖,云康忙挽住他道:“原是我方寸已乱,口不择言。我知侯爷爱宜儿之心,宜儿唯托付于你,我才能放心。”

      “祁公子亦是人中龙凤,云姑娘既然对他情深若此,我怎好叫她伤心?”荀予佑坐回椅中,轻声道。

      云康叹了口气:“我一手将珏儿养大,亲授他诗文书画,自然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和宜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意,我又岂会不知?只可惜天意弄人,他终究不是宜儿的良人。”

      “却是为何?”荀予佑问,想起刚才祁珏和云康哑谜似的对答,心中更是好奇。

      “珏儿的身世,我从未与人提起,可惜终究不能瞒他一世。也罢,我信得过侯爷,不妨说与侯爷知晓。否则,只怕侯爷对此难免心存芥蒂。”

      荀予佑原不是探人隐私、性喜八卦者,只事关云宜,也就顾不得许多,尴尬一笑道:“请先生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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