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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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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后,初雨微晴,天气里满是潮湿的水气,一片绿意蒸腾。
家里来了访客。
客人很年轻,高冠上垂下丝绦,衣袖在房间的烛光下微闪着光,一走动,腰里的剑和玉就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刚拾柴回家的阿哥将木剑用草绳绑在腰带上,模仿客人倨傲的姿态。
越女那年八岁。她藏在柴扉后,黑漆眸子直盯着陌生客人。
客人有一张俊秀的面孔。迎候他的是爹爹。
爹爹是个铸匠,眼睛被炉火熏得赤红,双手层叠的厚茧子,几乎有了铜的颜色。
年轻人想要下拜,工匠领受不起,匍匐地上。
客人抽出腰间的宝剑道:“吾要一把胜过此剑的宝刃,先生能做到?”
匠人推辞:“吾老了……”
青年撩衣袍拜伏在地,用痛切的声调说道:“……先生明知道吾为何而来!父王成日讨好吴王,实是无奈之举,吾入夜思之,时常哀叹。先生念吾父一片苦心,为越国百姓不遭杀伐苦楚,这件事万无推辞的道理……”
匠人忙扶住这青年的双臂:“世子请起……请起,我担待不起。”
青年却只问:“先生,何时可取剑?”
匠人长叹一声,半晌道:“十……十日之后。”
越女喜欢看爹爹作剑,赤红的炉火,击打千万次锤炼出的利器。
她静静看着飞溅的火花,耐心等待,等那锋利的边缘逐渐出现。
这是匠人谋生的本领,也是一生的骄傲和痴迷。
爹爹割开她细小的手臂,让她的血流到了滚烫的利刃上,她的手臂疼痛,不过并没有哭,她似乎明白这点点疼痛,比起爹爹脸上的悲哀来,根本不算什么。
爹爹说,他要造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剑。
那柄剑异常的美丽!
它刃如霜雪,毫不掩藏锋利。只要看上一眼,就被这样的杀戮之气所慑。爹爹说过剑有魄!有善,有恶,有主杀,亦有主生,而如今这一把是不吉祥的剑,至锐至凶!
越女觉得这样并不好,爹爹从前不会做这样的剑。
已是最后一日,取剑的人将至。
爹爹研磨起祭奠祖先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朱料,招越女过来。工匠的手有粗糙的厚茧,在她脸上描画奇妙的纹章。越女对着水缸照一照,问:“阿爹,这是什么呀?”
“这是祈文,叫你有勇气。”
越女的面前放了一只木匣,她打开盒子,那里躺着一把淡色的短剑,锋刃是山中雨落时的青灰,暗纹隐隐沾染血色,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它才只有普通剑的一半长,即使她这样的孩子也可以举起。
“丫头,你娘常叨念你聪明,爹爹却连名字都没给你起……爹爹只会打剑。”工匠拿起剑,放到孩子稚嫩的手掌中,“握住,这是你的剑,若不想失去,就握紧了,别放手。”
越女点点头:“我的剑,不放手!”
爹爹抚摩她漆黑的头发:“丫头,你到山里去把剑藏好,谁也别给看见,你阿哥也不行,然后捡了柴禾再回来……”
爹爹站起,推推越女的背。
孩子抱着剑,被大手推出门去,她不愿意在快要天黑的时候离家,
可是爹爹在催促,她转身出篱笆走向那条蜿蜒小路。
从此,她与家人永远别离了……
越女从梦里惊醒,她只看到高高的天顶,看到晨光中的斗室,她不是睡在树上,她在越王赐的屋舍中。泪水迷蒙了眼睛。
这里不是南国的树林,这里是深邃的宫殿,高雅的庙堂,她也成了“卿”。
她来这里已经一月,努力的学习接受这些陌生的东西。她要与许多的人说话,做些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繁难,她也要做到,因为只有做好这些事情,她才能为爹爹报仇……想到这里,她又有了勇气。
“阿蠡!”一声轻喝,范蠡手中的书简被打落在地,哗拉拉落满脚前。
少女穿起了她的“一半”官衣,露出腿与手臂的短衫外头罩了皮甲,头上束冠,腰上不但配了剑,也配上玉,只要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越女颀长的身材穿起戎装,格外精神,她确实是个俊美的少女,见了这扮相出神的人恐怕不只范蠡一人,那群跟随的军士们也啧啧称奇,年轻儿郎中,有人红了面,有人直了眼。
越女道:“什么都要学人家中原的规矩,那个怪模样真的穿去和人打仗?”她只一抬手,环佩响做一团,十分热闹。看来这女儿家生性好动,不爱中原累赘的官袍冠履。
范蠡笑道:“吾等卖力仿效,中原亦仍旧称为蛮夷,说我们朝堂上连官员都割发文身,是野人呢!”
“阿蠡,你是楚人,听说楚人衣衫华丽,可比越国漂亮。”
范蠡道:“教习,这是宫中,称呼有规矩。莫忘。”
越女有些不耐烦,她道:“……我就叫你阿蠡。”这女子脱去刚出树林的瑟缩,已经大胆起来,范蠡无可奈何。
他的心思又有谁知道呢?曾经有个少女也是自作主张,叫他做蠡,她天真烂漫地在宫中缠他,让他不胜繁难,却仍旧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因此她总说他不像个大夫……
他已经许久未曾再听见有人叫他蠡了,今日听竟有些不知所措,而时常在梦里出现的那一声声呼唤,却叫人闻之心痛,又无可忘怀,一日如三载,三载如万世。叫他如何再能听?
越女哪里知道他的心思,问:“那我只叫你蠡,大夫有许多。范蠡只有一个!”
在少女看来,朝廷中的大夫一个个都系着高冠,一身袍服,在庙堂里如同一群缓行的塑像。
单单这个青年是不同的,第一次在雨中看到他,觉得这个男子好象一把剑,有魄,却无戾气。
爹爹所铸的剑就是这样的气息,所以她亲近他。
范蠡蹲下身来,拣起散落地上竹简。
越女一同帮忙,全部回归原位时,少女一把抢过了,道:“都交给你后面的那人罢!”
文仲大夫刚刚捧了自己的书简,从后慢吞吞赶来,等不及说句什么,便被一摞书简砸进怀中,身形摇晃,他看不到前方,急道:“少伯,……怎么回事?”
范蠡道:“教习,你想干什么?”
“叫……越女!”
范蠡未及继续教化她的言行,已经被女子生拉硬拽而去,留后头的文仲,一人辛苦的扛起两人份的书简。
越宫某个偏殿划出一块演武场,方便君主切近之人演习。
挑选出来的精锐军士聚集在这里,接受越女训练。
越女站到台前,对范蠡道:“他们说我是个小姑娘,不会用剑。他们还说,原来军中剑术最强的人就是你——范将军,以前都是你教他们操练的是不是?”
范蠡一笑,发现这女子聪明机敏,从那山中出来没过几日,就能看出军士中那些暗藏的不满心思。
这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领。单是这点,叫范蠡的心里隐约不安着,怕自己的欺哄何时被看出端倪。
“那么,师傅是想与我比试?”
越女点点头,抛来一把剑。范蠡随手接过,一看,是把普通的剑,练习所用,特地加了分量,无刃锋。越女手里的则是她素来用的那一把短剑,她自己称做“越女剑”的兵器,用布条层层裹起了剑柄,绑得严密,不能出鞘,如孩童的玩物。
范蠡就是再好脾气,也有些着恼,问:“你要用这个与我打?”
越女道:“爹爹给鬼谷子打过剑,你师傅便是他么?”
范蠡叹息道:“蠡未曾学尽吾师的本事,若要比就比罢,吾尽力而为!”
他拉开架势,没有看轻这女子的意思。
他见过她出剑,就知道自己及不上这样的神技,只希望莫要败得太过凄惨。
越女听他这样说,面色严整,道:“好,你要留心!”说完,她的手臂伸出。
当一个人准备对阵之时,他总会选一个姿势来做为准备,范蠡正等待着越女摆出这样的姿势。
可他等来的是一个如风中落叶一样飘忽的影子。快到他眼睛把握不住。鞘的光芒闪过,他只有回头一望的时间。剑尖压上了他的后颈。
范蠡的冷汗沿鬓角滑落,她用了一招,只用了一招……
听得身后收剑的声音,伴随着轻笑:“你若不服气,便再来一次!”
范蠡的长剑立刻旋刃而出击,那招数利落,准确,是只求杀人的凌厉之剑,锋刃过处,剑气逼人。
范蠡也许并非是个爱剑之人,却了然剑的意义——只有真正知道剑是凶器的人,才能如此用它,那么的谨慎诚心,中正堂皇!
原本至锐至杀的凶器,竟在他手中同时含着温煦之锐意,锐意之进取。
纯钧,霜雪一样洁白冷酷,却反射着太阳光芒的剑!
越女笑了,纯钧是属于这个人的!为了回报这一剑,越女猛地抖落封剑的布条,举起剑刃迎击,一道火花出现在两人的剑锋之间。
那伟岸男子的剑锋,竟然被硬生生挡住,少女纤细的胳膊如磐石一般沉稳。
范蠡正是新力交泰之际,越女突然抽剑,他手中感觉一股猝不及防的引力,顺势剑便跌了开去。
“范将军!你的剑法真的很好,”少女大声说,“你会用剑,所以能做我的弟子。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的剑吗?”
范蠡震惊地看着她。
“纵使未有王命!我也要收你做弟子!”女子伸出剑来,神采飞扬。
——这少女多骄傲哪!她那明亮的眼里闪着年少的光彩。正因为她如此年少,如此不沾一尘的微笑着,如此的一双如墨色的眼睛。范蠡就把自己败绩的屈辱尽数撇在了脑后,仿佛天地为之一清,只剩下豪气。
他站起身来:“好一个越女……”
“叫师傅!”越女偏不饶恕。
范蠡不卑不亢,严正的一躬:“弟子范蠡拜服,请教我这绝世的剑术罢!“
他听见少女欢畅的笑声,如碎玉击盘。
而众军士则切切议论,啧啧称奇。
越女与大夫决斗之事,不出三日传遍全军,南林之越女被军中以为做天赐之女,是上天注定越人得胜而可灭吴的吉兆。
飞蜓
荧惑丘,野浮游,薄翅轻收……
“你说教剑,怎么到这草坡来?”范蠡应允从师,这几日放下手边杂务,交给已经焦头烂额的大夫文种,跟从越女学习。
少女把军士领到原野上。战火虽然过去许多年,越地的田川还留着昔日烧延后的旷野。
一条小溪蜿蜒而过,这里本该和对岸一般是青禾良田,现在却是一片荒草。
夏日已过,秋意淡淡,黄昏将近,满地青草间蜻蜓漫游。
越女站在坡上,未穿甲胄。
她一头黑发飘散风中,指着那如点点柳絮的飞蜓,道:“将这里所见的虫儿都捉了,谁捉得多,就教他使剑……阿蠡,你是弟子,你先来!”
范蠡面有难色,看看身后,一干猛将精兵早就霜打一般,只有少数人跃跃欲试。
这可是细巧繁复的活计——不可用网,不可伤了虫身,到底如何才能捉到手呢?
范蠡记得自己少时学艺,恩师亦会时常出些难题,来锻炼弟子的身心,如入山采药或隆冬狩猎。不过,捉虫儿的游戏实在不适合武人啊……
他脱下煞有介事刚穿上的甲胄,紧了紧腰带,无可奈何地走在前头。
越女将纱曩给他一只,笑道:“你先看我来捉。”
少女走到山坡边,蜻蜓儿不惧人,只在她身前后飞舞,她轻轻抬一抬手,掌里就有了两只,还在振翅挣扎。
那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就如用刀刃劈过落叶,但刀劈是“有尽”之力,却不是像这样能够将飞虫握在掌心的“无尽”之力。
“阿蠡问我如何用剑这样快,这样准,我就告诉你,我能看到这虫儿每一下振翅……”她手掌打开,蜻蜓丝毫无伤,颤抖着翅膀,瞬间飞走了。
范蠡并不气馁,只是觉得神奇。
范蠡用了千万次的刺击才能领悟的的东西,她仿佛天生就拥有。
这天地间,竟有人不经过教化,就能明白“技艺”的道理——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非凡灵性,莫非世上真有神灵么?
范蠡抬起手,蜻蜓飞过,几乎擦到了他的掌沿,伸手可及,可是只差了那一刹那的合掌,虫儿就飞远了。他知道自己的距离还很远。
他抬头看见越女,少女不动如山,出手迅捷如闪电,没法看清楚。
军士们更是不知所措望着这神奇的女子,徒劳的以自己笨拙的姿态模仿着。
少时,越女放开她的纱囊。
里面全都是完好的蜻蜓,惊慌挣扎着四下里飞出她的掌握。
震翅细风,吹开她的头发,她笑了。
越女,你原来并不是在教技艺……唉,你是真在玩耍!
范蠡苦笑,怎么能巴望一个住在山林中的幼女,来教导一群莽夫呢?
可是若放这样的神技不用,又实在太过可惜了,只要学到十中之一,越军便天下无敌!
范蠡想罢,闭上眼,心中默默回忆她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道眼光,良久,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手已出,多年浸淫技艺的武人的手,多年编辑典籍的稳定的手……他想像着少女手指碰触蜻蜓的那种奇特的触感。
“最后你还是捉到了一只啊!”越女拿过纱囊,看到里面挣扎的虫儿,
范蠡自嘲道:“可是一地的翅膀!”
风吹过,把轻薄的翼吹到了水中,仿佛透明的花瓣。
受伤的虫儿落了一地,难免死去的命运。
本来应该是多愁善感年纪的少女,却一点不在意这些,她把范蠡纱曩里的虫儿放出来,那虫儿颤栗着,已经非常虚弱,连站都站不稳。
“如果这只飞不起来,也还是你算输,范将军。”
蜻蜓停在少女的手指上,它试着振翅,慢慢的,慢慢的,停一下,终于在眨眼间离开了……
“飞起来啦!阿蠡,我教会你了!”少女大声笑道。
范蠡也笑了,他笑自己男儿大丈夫,竟然在这一生会有个少女,对他说这句“我教会你了!”。
可是,这也不正是件有趣的事情么?
一弯新月遥挂天河,暮色渐浓。
不知什么时候,满坡的飞蜓不见了,换作一塘流萤,慢慢徐徐地飞着。
天河灿烂,与溪边萤火互相辉映着。夜风微凉,叫人想起家。
军士们被吩咐着整装,将要回城郭。越女站在坡上,遥望城池上的灯火。
那年,她归家时候看到路尽头她家的茅屋,细小的灯火如同飞萤,可是那光是暖的……
血红的火光,玷污的天际……她只有一个人了。
少女抬头望着天河。她在山林中度过那么多寂寞的岁月,他看了无数次天空,想起家成为飞扬的灰烬,飘到星河中再也不见。
久远,就像隔了一生一世。
她的爹爹,她连面也未见过的阿娘,都在天河里,她怎么能忘记?
“喂,阿蠡!”
范蠡转过头来。
少女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范蠡心中顿时一紧,道:“等越国举兵将吴国灭亡。那时候,你的仇就能报了!”
“吴王住在宫殿里不是吗?你告诉我路径,我便去杀了他!”女子说。
范蠡只是摇头:“不行。吴宫中守卫重重,你纵使武功再深,也难得手,况且杀了吴王,他们难道就不再屠杀我们越国子民了吗?那年少的太子,更是不可小觑之人,越女,许多事情,你不懂得。这仇要慢慢的报!”
少女急道:“你告诉我多一些,我就懂得多一些!只要你指点路径,什么地方我都能去!”
范蠡道:“越女,你不要再动这个心思!你连字也不识得,看不懂地图,也不知晓礼仪。不明白世界之广大,人心之险恶,虽然你剑术高明,可是光凭这些不够,你若自己行动,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更会连累许多无辜,你想要到哪里去?又怎么知道那样就是正确的呢?留在这里教习三军罢!等我越军强大起来,便是你大愿达成的日子!”
少女静静不再言语。
范蠡见她语塞,转过身去,配好剑。
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掌突然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掌很紧,隔着衣袖,范蠡感觉到她掌心里细细的茧子。
夜风星光中,少女目光炯炯:“答应我,我教你学剑,你教我这世间的道理!莫再说我什么都不懂!”
范蠡只当这是傻话,摇头叹息。
少女手掌越来越紧,紧盯着他:“你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回南林去!”
回南林?范蠡知道她说到便会做到,说一句不行,恐怕她便要自己只身去吴国了罢……
——这什么都不懂得,只懂得剑的少女啊!他深切的知道,只要看到她的眼睛就能明白了。天下哪里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呢?
或者,也没有能拒绝她的人。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