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朝小番外合集》新晴照酒

1、秦瑛篇（一）

　　十月初十的早上，把酒花前最漂亮的小男儿白榆一边压腿一边心情复杂地瞧着他的同伴青莎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去赴独召。
　　这青莎是个比他大两岁的男儿，与他一样都来自东境，而且两个人的老家是邻居州，相距不过一百五十里。在这样辉煌壮丽又远离故乡的凰朝帝都，他们两个邻州男儿就算得上是老乡了，彼此又在同一个歌舞坊做事，不自觉地就比跟别个亲近些。
　　最开始他俩常常是一起表演的，同样参加表演的还有其他的小伙伴，他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最后拿一样的银钱。虽然他和青莎是把酒花前的男儿中最出色的，但也没有比别的伙伴得到更多的银子。
　　他和青莎都不是肯吃亏的性格，对这个事情当然不满意，一起去找老板娘子理论。老板娘子倒也不恼，只是抬着带了三个金戒指的手指对他们两个道：“既然是大家一起表演的，那银子当然是一样的，难不成我给你们多给别人少？那别人还会去么？光你们两个，能撑得起一个台子么？”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是他俩却都知道，那些肯让他们去献艺的官人娘子，在看节目的时候，大多只看他们两个，其他人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虽说只有他们撑不起一个台子，可若是没有他们俩，那怕是把酒花前的生意要少一多半。
　　老板娘子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看他们两个一脸的郁愤，就转了转画着烟霞紫眼妆的风流美目，翘起胖胖的手指给他们俩出主意：“你俩嫌银子少，可以去赴独召啊。独召的银子那真是太好赚了，浅香你俩知道的吧？上回去给淑王弹琴，挣了四十两银子呢。你俩比他生得好也比他年轻，肯定可以挣更多。”
　　浅香都二十二岁了，去弹个琴，就能挣四十两银子，独召这么挣银子吗？两个人都有些心动，开始悄悄地打听是怎么个独召法。然而去过的男儿都笑得神秘，别的男儿提起去独召的男儿也都是一脸的欲笑不笑欲言不言，他俩都不是傻子，自然就明白了，这所谓的独召必然是有猫腻的。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了，一个男儿单独去官人娘子的府上给人献艺，到了人家家里，究竟是怎么个献艺法，还由得了男儿吗？虽说凰朝律法不许强迫男儿，可是在人家卧房里，人家连哄带骗，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好些天过去了，他们俩谁都没有赴过独召。

　　然而独召能挣银子，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眼睁睁地瞧着长得比他们差、歌舞也不如他们的男儿因为肯赴独召迅速地挣到了一笔又一笔银子，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五月里，才来不久的会弹琵琶的红杏和只会按着牙板唱曲子的碧桃因为在太液池的画舫中见过圣驾，名气迅速地大了起来，达官贵人们争相请二人去赴独召，银子流水一般挣进来不说，不过半个月，两个人就已经是满头珠宝遍体绫罗了。
　　七月初，红杏的身契虽然还在把酒花前压着，却已经不在把酒花前住了，据说襄成侯蒋芩的姐姐蒋苓小姐把红杏养做了外室，到了七月下旬，大概是通过红杏的牵线搭桥，碧桃也搬了出去，说是到襄成侯蒋芩身边伺候了。
　　蒋苓也就罢了，只是个通事舍人从六品的小官，不值一提，蒋芩可是货真价实的侯爵，年纪不算大，家里也只有一正一侧两个夫郎，到这样的女子身边做个没名分的小郎，也算是嫁得富贵了。
　　他和青莎都眼红了，然而两个仍旧没有去赴独召。红杏和碧桃原本只是把酒花前中并不算出色的男儿，是在太液池见过圣驾之后才声名鹊起的，可是这样的经历多半是难以复制的，他和青莎两个未必有这样的幸运了。再者说给世家豪门做没名分的小郎外室，虽然一时间衣食无忧，长远来看，是个很没保障的事，哪天人家腻了倦了，说不要就不要了，男儿家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觉得不划算不想去做，可是总会有一些意外，逼得你不得不改变主意。
　　中秋节前两天，青莎的家人捎了口信过来，说是青莎的母亲跟人争斗，把人打残了，人家告到官府，官府说必须出五百两银子，不然就要罚他的母亲去海岛上做十年苦役。青莎舍不得母亲受苦，决定去赴独召。

　　八月十八，青莎第一次去赴独召，去的是京兆尹冯大人府上，回来之后一脸兴奋地跟他讲，其实不过是站在那里把冯大人自己写的歌词逐个唱一遍，冯大人规规矩矩的，都没动他一根手指头，这二十两银子真的太好赚了。
　　他也觉得真的是太好赚了。
　　他们一群男儿一起去人家府上表演歌舞，忙活上整整一天，也才挣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中，老板娘子要拿走十五两，护送他们的护院、给他们驾车的车夫、给他们提衣服包的小侍，给他们捯饬妆容的老年男子，又一起拿走五两银子，余下的十两银子他们一群男儿平分，人多的时候每个人只合五钱银子，人少的时候每个人也不过一两多银子。这二十两差不多是他们一个月的收入了。而这位冯大人，据他所知，还不是给银子最慷慨的。
　　一次可以挣一个月的银子，谁不去才是傻瓜。两天后的八月二十，青莎就去赴了第二回独召，这次去的是虞部员外郎叶蓁叶大人家中，但这个叶大人是个小气吝啬的，青莎回来不是很高兴地说：“让我跪着侍奉酒席，跪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膝盖都没知觉了，才给了十两银子，小气巴拉的，下回我再不去她家了。”
　　他也觉得这位叶大人给的少了，然而再少也抵得上他们半个月的收入了，所以也就隔了三天，当卫尉寺少卿冯姝冯大人叫人去赴独召的时候，青莎仍旧是去了。这次回来青莎很是开心，跟他说冯大人有趣极了，又会打双陆又会玩投壶，还给他讲了好多个小故事，笑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最后还给了十两银子。
　　他暗暗思量，去伺候这等风趣幽默的女子的酒席，还能赚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这事情似乎也不是不能做。
　　然而，不是不能做，也不意味着必须做。他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母亲还年轻，用当初把酒花前给的一百两银子，养着妹妹和弟弟日子还是勉强过得的，他没有必要为了多挣银子去赴独召。
　　真正让他动了去赴独召的心思的，是浅香的话。

　　八月里的最后一天，浅香用一百两银子和把酒花前解除了契约，欢欢喜喜地离开了把酒花前，去给皇甫燕将军做侧室。
　　临走的时候，浅香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语重心长地跟他讲：“独召也没那么恐怖，你要是挑对了人，既能挣到银子又能嫁到妻主。我家皇甫将军，年纪不到四十，人也厚道体贴，正夫哥哥又是个能容得下人的，我这一出去，到她家里做侍夫，使奴唤婢，吃穿不愁，不强过在这里累死累活地做歌儿舞男吗？”
　　做歌舞男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像清若空的宸雨公子，多少人愿意娶回家做正室，人家还是坚持要做歌舞艺人。可是他与宸雨公子不同，宸雨公子大概是天生热爱表演歌舞，在这上头也有天赋，他对歌舞谈不上有多喜爱，不过是当作谋生的差事，在这上头也没什么天赋，更不是打小练的，连个标准的劈叉下腰都做不来。
　　最擅长品鉴歌舞的前礼部尚书郑岚郑大人曾经说过，他的歌舞比起宸雨公子和当年的颜可心颜公子，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歌舞并不出色，却总有人要他去献艺，那不是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是三分看艺，七分看人吗？
　　看人的饭碗是最不牢靠的，说翻就翻。
　　他九月二十满十八岁，眼下正是男儿最好的年华，可是以后呢？他能永远十八岁么？就像青莎，十月底满二十岁，到了明年就不能算作二十以下的小男儿了。他们两个再漂亮，又有几年的饭好吃呢？
　　与其每日里辛辛苦苦挣个五六钱银子，不如去赴独召，倘或也能像浅香这样，遇到个懂得心疼人的妻主，那就算是这辈子的造化了，就算是不能，攒银子解除契约也容易些。与浅香已经跟着把酒花前的老板娘子做了近三年的歌舞艺人不同，他才在把酒花前呆了几个月，要解除契约，至少需要支付三百两银子。
　　每个月挣二十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得攒一年半。最关键的是，等解除了契约，他仍旧一无所有。
　　与其辛辛苦苦一年半，最后仍旧身无分文，不如趁年轻碰碰运气。

　　既决定了，他也就不扭捏，五天后的九月初五日，恰遇礼部副尚书高莹高大人的堂姐高莙小姐要请两个人去赴独召，他就在老板娘子不敢置信的眼光中与青莎一道去了。
　　高家的宴席很正经，高莙小姐与高莹大人有话要说，她们姐妹两个商量个没完，他和青莎只需要一边一个跪在两位小姐身侧不断地添茶倒酒就可以了。
　　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高莹大人仿佛才想起来他们是歌舞艺人，让他们俩下了坐席，先是合唱了一首曲子，再是一起跳了段舞蹈折花行。
　　许是他们跳得不好，两位高小姐没有说什么夸赞的话，但是他俩一共得了二十两银子，每人十两，他们俩都很欢喜。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二回他和青莎联袂赴召是在九月十二日，户部侍郎苏澈苏大人的母亲、大长皇子的妻主苏暮白苏大人宴请当今皇后的母亲安大人，他们两个第一次见这样尊贵的人物，当真是诚惶诚恐。不过这一回，银子挣得更加容易。
　　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心思早不在儿女情长上了，他和青莎要做的事，不过是替两位大人展画卷收画轴，给她们两个捧笔砚磨墨水，让她们俩能够更轻松地品鉴书画。
　　如此风雅的差事，他们一个人挣得二十两银子，跟天上掉下来的差不多了。
　　前两回都是如此地轻而易举，到了九月十八日，他生日的前两天，德亲王府的霁月世女宴请顾府的顾蕾小姐，也是请两个人去赴独召，他再次与青莎一同前往。然而令他和青莎都没想到的是，霁月世女和顾蕾小姐是两个既会玩乐又不肯吃亏的，两个在他俩一进去就要伸手搂他们，他当然是不肯的。霁月世女和顾蕾小姐看他不肯，倒也没再有什么过分的行动，只是这一回他俩一共挣了十两银子。
　　回来后，他就去跟老板娘子讲，以后他不再赴独召了，哪怕是这种两个男儿一起的，他也不去了。他既不肯联袂赴召，青莎也就只有独自赴召了，而他只参加男儿们的集体献艺。
　　可是只参加这种十来个人一起去人家府邸中规规矩矩的献艺，能够挣的银子与赴独召相比，实在是少之又少。从九月十九到十月初九，整整二十天，他随同大伙一共去了五家府邸献艺，挣了三两银子。而青莎赴了四家独召，挣了七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