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火》耿其心

2、第 2 章

　　老房子里空气不对流，夜里很热，祁汐的心绪难宁。
　　躺在沙发上，她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月光越来越稀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日上已三竿。

　　一夜荒唐梦。

　　梦里，她又套着那身蓝白色校服，正插着耳机，将听到的英语句子默写出来。

　　身侧的少年突然一把夺走她的手机。

　　他单手挥动屏幕，挑挑眉：“叫你呢，又装听不见？”

　　“老子倒要看看——”少年笑得混坏，拇指划开手机锁，“你那么入迷在干什么。”

　　祁汐正想说自己在复习，就听见男生开口了。

　　他的声音跟昨晚直播时一样低沉磁性，一字一句叩击她心弦：
　　“心里着了火，怎么办？”

　　……

　　抬手盖住半张脸，祁汐无力吁出一口气。
　　和消防队约定的时间在中午一点，她依旧没胃口，只冲了杯咖啡当午餐。

　　洗完澡后，祁汐对着镜子梳理齐腰的卷发。
　　她是自然卷，上学时总被误会不守校规烫头发。而且不管剪短还是扎起来，头发都会炸开，怎么打理都不好看。

　　直到上大学后认识了时菁。阅美无数的制片人强烈建议祁汐把头发留长，放下来，搭配复古风格的衣服和妆容。

　　——意外的适合她。

　　以前恼人的卷发一下子变成美貌加分项。就连毛流感很强的野生眉，和鼻梁上的几颗小雀斑都被夸有风情。

　　合上口红，祁汐将超出唇际的色彩揩掉。
　　这支雾面红唇的色调很正，衬得她一头卷发乌黑浓密，肤白胜雪，女人味十足。

　　这些年，她变化很大。

　　和以前那个戴着厚眼镜，头发乱蓬蓬的不起眼女生判若两人。

　　化好妆，祁汐站到衣柜前，打量自己带来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
　　拿出一件常穿的西装外套，她目光又落在旁边的裙子上。

　　V领修身的连衣裙，波点元素，颜色是很浓郁的赤橘色。

　　这个天气穿裙子还有点冷。
　　但这件和她的唇色最搭……

　　二十分钟后，祁汐走出筒子楼，有点不自然地抚了下裙摆。

　　没有夜色的掩盖，她第一次清晰地打量久违的小巷。

　　这里明显有过一番整改，卫生，下水都好很多。交织的电线，老旧的墙面被保留下来，有种古城特有的怀旧感。

　　巷里开了不少商铺和小吃店，来往的有游客，也有拎着菜回家做饭的本地居民——商业气息和烟火气融合得很好。

　　变化很大。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循着记忆，祁汐很快走到巷尾。

　　燕南巷由此得名——小巷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岔开两条路，一条过桥通往夜市，一条转弯连接大马路。

　　祁汐向马路走去。拐了个弯，她脚步倏地停住。

　　一整面巨大的花墙出现在眼前，风里都是春天的味道。

　　盛开的紫藤花蔓瀑布般自高墙流泻而下，在这方天地间腾起紫色烟雾。
　　轻柔，绚丽，如梦似幻。

　　望着轻轻摇动的藤萝，祁汐眼神微晃。

　　这些花居然还在。

　　春日盛放，一如既往。

　　花下有个路标牌，提示地铁站就在附近。

　　浔安的地铁是沿着景点修的，两年前才建好。这个点，地铁上没什么人，祁汐坐了几站出地铁，地图显示还要步行七分钟到消防队。
　　刚走没一段，背后突然响起汽车喇叭声。

　　祁汐回头，看见戴墨镜的时菁在驾驶座上朝自己挥手。

　　她走过去，有些惊讶：“你从影视城开过来的？”

　　没记错的话，时菁昨晚在影视城见完导演，又开了一晚上的视频会议，早上五六点才散。
　　制片人完全没有熬夜的疲惫感，脸上妆容精致，神采奕奕的。
　　她发型也跟之前她俩见面时不一样了，有点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马蒂尔达。黑栗色的短发堪堪到下巴，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干练有气质。

　　时菁摘掉墨镜，扬扬下巴：“这不看你昨晚犹犹豫豫的，姐过来给你撑个场子。”

　　祁汐笑了。她没解释自己犹豫的原因，心里却踏实不少。

　　和人打交道方面，时菁比她强多了。

　　上大三时，祁汐卖出了自己小说的影视版权，资方的制片人就是时菁。
　　时菁比她大好几岁，强干，聪明，有个性。祁汐一直觉着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但俩人有私交后，关系倒越来越好了。

　　祁汐拉开车门坐进副驾，时菁拿过手边的三明治，问她：“吃了没？”

　　祁汐摇头：“不太饿。”

　　她的肠胃很容易受心情影响，上学时考试一紧张就吃不下早饭。
　　陈焱还总要她喝半袋牛奶才罢休……

　　车子转了个弯，消防队的大门就在路边。

　　望见门口那一抹火焰蓝，祁汐的胃痉挛般抽动了下。

　　下一秒她又认出来：不是他。

　　来人没有他高，皮肤也要更白一些。

　　是昨天直播里训导饭店老板的那位消防员。

　　他看起来也没有直播时那么严厉，反倒脾气很好的样子，笑时一边脸颊上还有个深酒窝。
　　“我是中队的指导员，段凌云。”

　　介绍完，段凌云引着她们往里走。

　　过了哨岗，视野忽地开阔。
　　营房大楼上印着一行红色的大字：对党忠诚，纪律严密，赴汤蹈火，竭诚为民。①

　　楼前的操场很大，场边耸立着高高的训练塔，篮球架反射出白晃晃的阳光。

　　没有人训练，中午一点，队员们都在午休。

　　段凌云带她们来到活动室，拉开两把椅子。
　　“早听说有个消防题材的电影要拍，没想到会来我们队取材啊。”

　　时菁看了眼祁汐，笑：“这不我们编剧最近在这儿么。”

　　段凌云也看向祁汐。

　　女人背窗而坐，日光洒在她蓬松的长卷发上，淡化了明艳的面庞，自带柔光滤镜一般。

　　刚时菁介绍祁汐是剧组编辑时，段凌云明显很意外。

　　他客气寒暄道：“祁老师，我有没有读过您的作品？”

　　祁汐笑了下：“应该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接触正剧题材。”

　　“那怎么想着写我们消防了？”

　　“想尝试下新的题材。”祁汐顿了下，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还有就是，我父亲以前也是消防员。”

　　段凌云惊讶“哦”出声，脸颊上的酒窝更深了：“那你是我们消防家属啊。”

　　“您父亲也是浔安消防的？现在退了吗？”

　　“嗯，浔安的。”祁汐唇边的笑意稍淡，“他很早就过世了。”

　　她不仅是家属。

　　还是烈属。

　　段凌云怔住。
　　他没有多问，只道：“那我们更要好好配合你工作了。”

　　说着他又取出两只茶杯，拿过桌上的热水壶。
　　“祁老师是在浔安长大的？”

　　祁汐谢过他递来的水：“不是，我只在这儿念过一年高中。”

　　“哪个高中？附中？”

　　“对。”

　　段凌云笑了：“巧了，我们队长也在附中呆过。”

　　头脑还没反应过来，祁汐的心跳就先空了一拍。

　　攥紧杯把的手指不自觉扣紧，她的语气依旧寻常：“是么。”

　　段凌云“嗯”了声。

　　祁汐抿唇，心里隐隐期待着他能再说点什么。

　　可段凌云没有继续，转头又问时菁电影相关了。

　　时菁顺势聊起浔安消防最近在网上很红的事，还开玩笑说要找两个最帅的消防员去剧组本色出演。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们队长不在吗？”

　　祁汐抬起眼皮，看见段凌云摇摇头。

　　“他跟火调处出现场了，今天不在队里。”

　　时菁耸耸肩：“好吧，本来还想和他聊聊的。”

　　段凌云轻呵，“他啊，就算在也……”

　　他笑笑，没往下说了。

　　祁汐没有吭声，她垂下眼睫，拔开钢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迟迟没动作，黑色墨汁缓慢渗出来。

　　段凌云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两个资料盒。
　　“我先给你们介绍我们中队的情况吧——”

　　“我们队呢，辖区基本都在商圈，标志性建筑有中心大厦，浔江soho，商贸中心，基本都高层建筑。哦，还有燕南巷那一片。”

　　祁汐记起自己之前看过的资料，说：“那你们压力不小吧，商圈人流大，而且高楼层一旦起火，救援难度更大。”

　　段凌云点头：“是，高空扑救是世界性难题。所以我们很注重防患，会定期去辖区检查，科普，火灾演练。其实相对来说，我们火警量不算多，但就像我们队长常说的，我们这个队，是出不起事的。”

　　“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祁汐脑中浮现男人带队救火的场景：现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往外跑，他们却义无反顾地往里冲……

　　她眨眨眼，低眸落笔，书写声沙沙。

　　段凌云打开文件盒。
　　“压力呢，也确实不小，主要是精神时刻紧绷。不过不是我吹啊，我们的队员，个个都是强兵悍将。”

　　祁汐写完抬头，看见桌上的文件，她视线定住。

　　最下面的横线纸张被压住大半，露出的字密密麻麻，手写的。

　　黑色笔迹，龙飞凤舞，但潦草和好看并不矛盾。

　　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过去，将那页纸抽了出来。

　　段凌云看了眼，也没拦着，嘴角还扬了下：“那我们之前搞知识培训，要写学习心得，写完我就给留着了。”

　　祁汐没有理会内容，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名字那栏——

　　陈焱

　　“焱”右下的火那一捺稍拖长，锋芒毕露。

　　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时，他就是这样写的。

　　祁汐当时盯着看了好几秒，喃喃：“原来是这个‘焱’啊……”

　　男生斜睨过来：“什么？”

　　祁汐赶紧移开视线：“就……这个字作名字，还挺少见的。”

　　陈焱不屑嗤声：“还不是算命的瞎几把扯，说我五行缺火。”

　　说完他突然抓过她面前的练习册，胳膊轻易举到她够不到的高度。

　　看着封皮，少年饶有兴致地动了下眉梢。
　　“你这名儿好。”

　　他唇边微挑，吊儿郎当的：“三点水，啧，正好灭老子的三团火。”

　　祁汐的脸当时刷地就红了，她恼羞成怒，跳起来抢男生手里的册子。

　　他却笑得更加顽劣浪荡，肩膀都在抖……

　　“城市高层建筑的火灾特点……”时菁凑到祁汐身侧，轻声念出她手上的纸张，“泡沫灭火系统，直升机，无人机……嚯，你们这，研究得够深的啊。”

　　段凌云放下水杯，笑了。
　　“我们队长平时爱琢磨这，他脑子好。当年我们在部队考军校，那么多人里，就录了他一个。”

　　祁汐一怔。

　　部队？

　　军校？

　　时菁又“嚯”出一声：“能文能武啊他这是。”

　　段凌云挺得意地扬了下眉：“可不。”

　　祁汐突然出声：“你们当时是应征入伍的吗？你和……你们队长都是？”
　　她问话没有看人，低头在本上刷刷写着什么。

　　面无表情，心如滚水。

　　段凌云不疑有他：“对啊，我俩是战友，也是校友。同一批入伍，上军校也在一块儿。他比我早一年考上。”

　　时菁恍然：“那你们关系不一般啊，认识这么多年了。”

　　段凌云扯了下嘴角：“那是。不过真正熟起来，还是下了消防队之后。”

　　“以前他不乐意搭理我，他那狗脾气我也不待见——”他嗤了下，“就是个刺头儿！”

　　“军队那地儿你们也知道，令行禁止，不惯臭脾气，就算太子爷来了，也能给治得服服帖帖。不过说真的啊，陈焱没人治得了。”

　　“我们班长当初招都使遍了：什么戈壁滩越野，行军拉练，跳水沟趴泥坑，那都小意思。练完收水壶，饭里掺沙子，夜里睡雪地……反正不管怎么虐怎么罚，他都给人玩儿命照办，病了伤了，浑身血也硬抗，愣是给人整得没脾气了。”

　　“不过到最后，他也是我们那批最拔尖的……”

　　段凌云顿住话头，低头看手表：“我带你们参观看看？”

　　祁汐睫尖抖了下，舒出一口气。

　　握笔的手攥得发疼。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息。

　　三人走到营房大楼门口，段凌云的手机响了。

　　等人接电话时，时菁捅了捅祁汐的胳膊，将手机递到她面前：“快，给你看个野的！”

　　是浔安消防昨晚直播的那个号。平时除了直播，他们也会更新一些视频。

　　时菁点开其中一个播放。

　　消防车被挡在小区门禁外，闪着红色车灯，开不进去。

　　副驾驶门开，一身黑色灭火服的高大男人跳下车。

　　他拎着头盔，大步走到门禁跟前。

　　“啪”的一声脆响，门禁杆直接被他单手掰断折下来。

　　门房里立刻出来一个男人：“哎——”

　　他跑到消防员面前，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手里的断杆：“谁让你硬掰的！？”

　　陈焱睨他，下巴微扬：“就掰了。怎么着？”

　　“你——”门卫明显没料到他这么横，顿时气结，“我、我要投诉你！”

　　陈焱不屑笑。
　　他比对方高一个头还多，一身制服也挡不住浑身的野痞气，往那一站，不用说话都很有震慑力。

　　门卫不由后退两步，梗着脖子继续喊：“我刚不说了么，我得先报告领导，你们连五分钟都等不了吗！”

　　“五分钟？”陈焱冷哼，语气陡然生厉，“我们顶着满头沫从澡堂子跑出来，就他妈为了能再快几秒！人命关天，你哪来的胆儿，张嘴就要五分钟？”

　　门卫张张嘴说不出话来，脸色明显虚了。

　　“哐啷”一声，陈焱把断杠子撂他脚前。
　　“投诉我是吧？”

　　“正好，阻碍救援的账我一块儿跟你算！”

　　说完，他转身抓上车门把，利落上车。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祁汐睫毛颤了好几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么多年了，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狂妄的性子，嚣张的脾气……

　　“陈焱！”

　　祁汐浑身一僵，头脑瞬间空白。
　　循声抬头望去，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看见段凌云放下手机，快步走下台阶：“你咋这么早？不说不到晚上回不来么。”

　　走过来的男人和刚才视频里的一样高大，强健。

　　他没穿制服，黑色短袖深色长裤，最简单的装扮勾勒宽腰窄背，轮廓硬挺。
　　贴着发茬的寸头极短，鼻梁高挺到在光下拓出淡影。

　　他薄唇动了动，不知道在和段凌云说什么，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绪。

　　“……制片和编剧早都来了。诶，人家也是附中毕业的。”段凌云偏头示意，“是你同学不？”

　　像才察觉到有人一般，陈焱懒散撩起眼皮。

　　猝然撞进男人幽深的眼中，祁汐的脑袋还在放空。

　　四目相对，时间被拉长。

　　只一瞬，他就淡淡撇开视线。

　　“不认识。”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不紧不慢的语调，无关己事的漠然。

　　祁汐敛下睫，盯着地上的一小块光斑，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情绪。

　　只忽然觉得正午的太阳过分炽烈，耀得人眼眶都发酸了。

　　她眨了眨眼睛，唇角跟着很轻地扯了下，无声哂笑。

　　还是变了。

　　他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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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个肥的~看见好多眼熟的宝子，好开心
标注①标语参考专业相关，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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