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开腔 ...
-
我听得耳熟，他唱得悲凉。京剧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粉墨人生，风流云散，由伶人身世，看尽世情悲欢。
——汪曾祺《人间有戏》
民国初期的上海，用的词儿形容，那叫一个纸醉金迷万人仰。
歌剧戏院夜夜笙歌燕舞，贵人小姐们挽着少爷的臂弯，侧腰嬉笑地比妖精还妩媚。
没几个钱的老居户只能自个儿蹲老房子里唠嗑唠嗑，打打瞌睡。
老巷头里摇蒲扇的老头不禁摔掉手里的烟斗，换成一碟香豆花生和漫漫长夜聊些纸短情长。
“老七。”
“老七……”
“老七！”
“欸。”
邻居是个中年男子，委婉地喊了他一声，“做啥梦呢，看把你美的。”
“咋的，”老七抠出牙缝里的豆皮儿，“金牡楼又开戏了？”
“七点半，今儿是……”对方突然猛地开始咳嗽。
老七一脸知道的神情，接过话来：“又是宋老板？”
“……是，哎，也不是。”对方缓了过来，受惊似的抚住胸口，低声道：“嗐，这会是宋老板他儿子上啦。”
老七猛地一站，两手一摊：“啥？他儿子？”
“对，是他儿子，好像叫什么宋，什么兮的。”
“这年头，小毛孩子也能唱戏去了，干脆绑个洋子来唱得了。”老七瘪嘴，一气愤，手上的花生皮子哗啦撒了一地。
“走着，”老七想着奇了怪去了，“去看看这毛孩有啥本事去。”
“走哪？票子你有？”邻居惊奇。
老七愣了下，忽而一甩鞋，啧了一声嚷着：“哎呦，我以为你已经搞到了，结果倒好，你也没有。”
二人都坐下，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在熄了灯的漆黑中又聊起了几个名媛的风流事。
……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浓浓的粉墨敷在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原先澄澈似水的含情桃花眼和挺拔的鼻梁。
无论是何时，他总能听到“这丫头真俏”这样的评价。
换做是年纪再小一些，可能会气冲冲地跟人家上去理论一番是非，但如今这个年龄，只要他一开口，夸这类话的人便登时哑口无言。
父亲打心眼里明白，因此他从小练唱的便是旦角。
哪个男孩没有一个热血英雄梦，幼年之时，戏台之后的他看着父亲净角的霸气厉狠之样，眼睛都直了。
一直就直了将近二十载。
他盯着自己精致到无法挑剔的装扮，却硬是愣了神。
水袖……？
……水袖。
父亲说，从今日起你叫宋央兮，在看客们面前需得俯下身来，低下脖颈来最好。
他依然懵懂的眼，不知所措。
“沂儿！准备一下！”
“来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宋恣铭上了唱台，附身作揖。
“宋老板，今天给咱整个什么好戏看看啊？”
“就是，别还是前几天那岔！”
戏台底下闹闹哄哄地吵着，台上宋老板一躬身，对台下的看客道：“今天不是宋某人为各位爷唱，是我儿为在座唱一曲。”
台下人纷纷惊奇，叹道区区小儿也能上台唱戏，宋老板何故如此。宋老板则表示非也，自家小儿其实早已过了立冠之年。
在一片唏嘘之中，宋沂缓缓走上了台。
他向来不会在意台下人的目光，只会静静地开嗓，仿佛天地哑了一片。
常听戏的主儿都说他唱得好，年纪不大，本事不小，是因为仰仗了他爹，才因此得了不少青眼。
掌声稀稀拉拉，并不是他唱的不行。草台戏班子，本就是仰仗个先来后到，看那男女老少口中的资历辈分，宋沂初出茅庐，有的看客不愿给太多欢承捧赞。
不愿意归不愿意，这能力属实给人刮目相看。底下便有人小声议论，窃窃私语。
但只是简单唱了一曲，宋沂便不再开口，只是干站着。
底下的几人便不满地嚷：“我们花了钱过来，这怎么才唱一曲儿？宋老板，你这儿子藏着掖着，就供我们洗下耳呐？真不够厚道！”
宋恣铭笑着，弯着腰给台下的观众道歉：“诸位实在抱歉，今日小儿他身体不适，恐怕难以承托各位好兴致，”于是用眼神示意宋沂，随后高声道：“宋某给各位赔不是！诸位喜欢，过几日我再让小儿为各位献献丑！今日便由我代为他再为大家唱上几首？”
底下几人絮絮叨叨，最后纷纷说着“好吧好吧”。
许多人想不到的是，宋恣铭这儿子，生得竟是这样好看。
这是粉墨盖不住的美。
他们各自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宋沂。宋沂这下开始紧张地手脚发颤，腿有些发软，索性看见父亲抛过来的眼神，便要下了台去。
他最后往台下望了一眼，金牡楼座席面积大，人又多，挤挤攘攘的。
然而他就这样无意识地一抬头，隐隐看见高处站台上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样子有些随意，伏在栏杆上。
这男人似乎也发现了宋沂在看他，对着他微微一笑。
这个时代有权有势的公子哥来金牡楼听戏并不是稀罕事，宋沂也没在意，只是淡淡撇开了目光，自顾自地在父亲的洪亮精神的唱腔中下了台去了。
……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开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