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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芜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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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向返晋,而洛阳王城太子晋,从此名动列国。
自晋至楚、由齐而秦,各处都绘声绘影描谈太子晋与叔向之会,天下皆谓周裔又将出贤王,慕周之心油兴;诸侯更敛轻周之意,一时间俱侍周严谨,不敢有怠。
太子晋那日于朝会,立朝堂,面来使;叔向以擅言为列国所知,然而年仅十五的太子晋,却驳得叔向哑口无言,只得回报晋侯:边境二镇,属周。
「周王太子言词竟犀利若此?」晋侯大感讶异,未有怪罪,如是垂询。
「不。周王太子言语从容,声缓节舒,且所论者皆泱泱大道,非营巧之辞。臣败,败得心服口服,只是有负主上所托,心中有愧。」叔向坦然。
「哦?」晋侯见叔向对周王太子如此心悦诚服,不禁有些不快。叔向虽立朝谦恭,对晋侯却从未如此推崇。「不问礼法,若是寡人强出兵占了边境二镇,周王太子又能奈我何!」
「万万不可!」叔向慌忙劝止:「主上切莫对周室动刀兵。太子贤而慧,若主上真兴兵夺邑镇,周王太子必率天下诸侯伐晋,所以,绝不能无礼于周!」
「果真贤达如此?」晋侯见叔向慌惶,心神一凛,口气不再狂妄。
「周有太子晋,天下莫敢轻!」叔向一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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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太子晋,天下莫敢轻!
晋国君臣间的对话,风传万里,从此太子晋名闻天下。
虽如此,盛名并不能使人免于病痛。太子晋生来体弱,大病偶犯,小病不断,此刻正卧于榻上,额头发烫。
「太……」
「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弓舒守在太子床边,轻声对端药来的小宫女道。小宫女点点头,随即比手画脚,示意太子该进药。
弓舒颌首,随即扶起太子晋,让太子靠在自己的肩上,好让小宫女喂药。
「唔……」太子晋轻轻睁眼,仍是病容满面。
「喝药了。」弓舒说,并拿了小宫女递给他的巾帕,为太子拭去嘴角溢出的药汤,动作细致而轻柔。
太子晋从不怨汤药苦口,天生不任性,亦未曾有过任性的权利。
「弓舒,若公主来,告诉她:笙已制好,但近日累忙,过些时候再给她。」昏沉沉的脑袋犹记得曾与妹妹说好,今日将笙相交,却因病耽搁。
周王有好几位公主,但弓舒知道太子晋指的是唯一的同母手足,年方十四的公主虹。
正要应声,一旁的小宫女却突然插话:「太子,公主嘱说了:请太子安心养病,笙的事,不急。」
公主虹与太子晋皆擅乐,犹擅笙。前不久太子晋往访使馆,意外发现一名执史者竟是制笙慧匠,便请对方制了一架;回宫后不多日,公主虹闻笙音特佳,一问才晓太子晋的笙乃慧匠所制,大为艳羡,央太子晋也为她求一架。太子晋为公主虹请托执史者,执史者慨然应允,并已于近日告知太子晋可来取笙;然而太子晋有恙,延了期。
太子晋讶异于小宫女的答话。
「刚入宫?」他问。
「是,目前在公主处,是奉公主命前来传话,并在太子病间代为尽一份心。」小宫女的眼睛很灵活,俏皮微笑的模样,一看便知入宫未久。
「倒让她操心了。」太子晋未怪罪小宫女未经问而擅答。于此,他与周王一般,宽容而仁厚。历代周王最重便是「礼」,有礼才有周室、有周王,现今洛阳周国天下得以茍延,皆因周礼仍能制约天下,诸侯因之不敢妄动。
太子晋友爱手足,与公主虹兄妹之情甚笃。他知道小了自己一岁的妹妹之所以未曾亲来探候,皆因婚嫁在即──周王以公主虹妻齐公,陪嫁有郑、卫、詹三国公主。
天下纷乱,列国公主早成结盟示好最佳工具;悲哀的是皇皇贵胄,周室公主亦不免如此命运。
「弓舒,你代我往史馆向李先生取笙可好?」太子晋头靠在弓舒肩上,仰脸问。
弓舒未答话,只是点点头,与小宫女一同扶着太子躺好后,为太子兜拢被子,轻轻对小宫女说:「好好照看太子。」
「嗯。」这本是她分内事,小宫女颌首。只是讶异于太子遣人何须用询问语气。
弓舒看了看用药后再度沉沉睡去的太子晋,转身出了太子寝宫,直往史馆。
* * * * *
小宫女名芜若,与公主虹同庚,有着这年纪该有的天真。太子晋病中瞧着芜若,有时,会将她误认作公主虹,只是公主虹最纯真快乐的年岁已不再,如今为了周室,须在十四岁披嫁裳远嫁姜齐;等着她的,也许是难免的后宫争宠,终至心力交瘁……周国公主,亦不免如此。
几日休养,太子晋渐自病中痊愈;今日,他开始着理政事。
「师旷求见太子,已于洛阳客馆候了旬又五日。」大臣们如是道。
晋国乐师师旷?太子晋大感讶异。师旷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晋侯仍在意边境二镇归属?但列国间少有遣乐师为使。
无论如何,不能无礼于来使。太子晋遣人往客馆召师旷入王城。
师旷是名瞽叟,古琴傍身,入见太子。
「先生免礼。」由于召见地点非在朝堂,太子晋由是未以官衔相称。「先生入洛阳见晋,所为何来?」
「闻太子擅笙,特来讨教。」师旷老则老矣,话语清楚。
「先生谬赞。天下但说先生琴艺冠绝,晋怎能比凭?何况教之!」太子晋犹自谦恭。
师旷捻须而笑,又问:「太子以为天下乐器,至清何者?至哀何者?至亮何者?」
「若以晋粗见,笛音悠扬称至亮,二胡音韵缠绵,可为至哀,古琴则至清。然器者并无至清、至哀、至亮之别,其中清雅者人心,哀愁者人心,激越飞扬者亦人心也。」侃侃而谈,太子晋直抒己见。
师旷点点头,笑颜加深。「再问太子:何以独好笙?」
「虽则笙非至清、至亮、至哀,但其声如凤鸣,晋固爱。」尽管之师旷此行绝非为问乐而来,太子晋的回答却无半丝不耐。
师旷将琴平摆案上,又道:「我为太子抚一曲可好?」
「晋求之不得,洗耳恭听。」
师旷之名,名满天下,好乐者莫不渴望能聆师旷鸣琴一曲。师旷手抚琴弦,不一会儿,乐音流泻,中正平和,雅声盈厅。
一曲既罢,琴音歇落不多时,太子晋引吭而歌,唱的正是北方诗歌中赞咏君子的古传曲。
师旷衷心心服。人的歌唱、乐的弹奏最足知人的气度衷肠。他刚所奏乃从前所作,为规导晋侯持正的曲,最有君子之音;而太子晋聆闻,非但能领其意,更以君子之曲唱答,且歌中情感倾注之深,若非真正慕道于君子,绝无法如此真诚。
「太子。」师旷待太子晋歌完,推琴起身而拜:「旷受晋侯令,来讨镇邑;今见太子气度,不敢复言旮旯小事。」
太子晋微笑,伸手扶起师旷,再不提边境事。「先生入洛阳时,晋正病卧床榻,多有怠慢。若先生不急覆晋侯令,晋偕先生一游洛阳史馆可好?权作致歉。」
「太子客气。」师旷点头微笑,接受邀约。
回国后的师旷,对晋侯的回复,与叔向同:镇邑为周属,且亦极口赞太子晋。
晋宫中,但闻晋侯长叹。
师旷晓得晋侯心事,于是言告晋侯:「太子晋虽贤,周未必再兴。」
「此话怎讲?」晋侯问问而已。他当然知道一个人再有才德,兴败仍得视时势;师旷这话等于白讲。
师旷未回晋侯,反问一旁的叔向:「周王太子是否面容削瘦而苍白?」
「……确切。」出使王畿以来,叔向除对周王太子言行品德印象深刻外,也惊叹于太子的俊雅纤秀;如今听乐师提起,才想起太子晋容色确实少有红润。
师旷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转而禀明晋侯:「臣虽目盲,但闻周王太子语声无底实,因而推测其面色必呈苍白,若不息养,当不久于人世;而今周王倚重太子,太子何可休养?」
晋侯闻言欣喜,随即慨叹:「天不厚周!」
但也正因天不厚周,所以才有列国兴起、才有晋侯逐霸……尽管如此,太子晋风华绝代,年少有德政,若果辞世,岂忍心哉!师旷、叔向皆黯然。
然诚如师旷言:太子晋安有时可贻养延年?
更况如今,周国王畿,洛水正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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