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一个偏旁

1、第 1 章

　　01

　　周线好不容易从一堆花痴的怀里挣脱出来，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他是整个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专业技术数一数二。为人交际却是弱项，看着新来的护士一窝蜂的涌上来，只有后退的份。

　　慌忙的挥着手，赶苍蝇一样的推搡着，却又不敢真的使出力气，只能儒雅的客气着“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然后脸就红了，腾腾冒着热气。等到终于可以冲出重围，走到拐角，双手都在发抖。

　　大家一阵哄笑，背后里都说“周医生真是可爱的男人。”

　　周线听了苦笑不止，咬着舌头尖微微皱眉。

　　02

　　下午的手术从两点做到晚上，出来的时候，头都有些发晕。

　　助手端着咖啡跑过来，周线摇头“水就行。”

　　他喜欢颜色透明的饮品，心理学家说这表明缺乏安全感，凡事都想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活着累。

　　周线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人家是靠琢磨这些赚钱的，又何必互相刁难。

　　外面已经黑透了，冬天夜长天短，没事的时候分外熬人。

　　好在他很忙，每天累得要死要活。

　　“这样挺好。”他对自己说“再好不过了。”

　　03

　　周一的例会开完，院长留住周线。

　　算起来他也是半个师傅——周线刚进院里来的时候，他带过一阵，小灶开得多，自然出息的就早。

　　现在两个人隔着长桌坐着，气场相仿，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明天要从省里转来一位病人，你帮忙照看点。”

　　周线不解，论医疗设备，医资实力省里都要好的多，这样反其道而行实在没有道理。

　　“有病例吗？”

　　院长闻言，拿出牛皮纸袋递过去。

　　周线轻轻打开，扫了一眼。

　　姓名：许振声

　　性别：男

　　年龄：36岁

　　纸张白皙，字体端然，却仿佛一把刃剑，闪闪发亮。

　　周线惶然后退一步，仿佛被什么击中，胸口又痒又麻，最后疼成一片。

　　04

　　老院长双手交握，叹着气“你们同学一场，明天来了看看情况，乐观的话或许•••••”

　　周线靠在椅子上，脱力一样“胃癌晚期，我并不拿手。”

　　05

　　那为什么还要来？

　　06

　　第二天特意安排的欢迎仪式，排场盛大。

　　周线站在人群里，探出头去。许振声由妻子陪着，从车上下来，并没有显得十分虚弱。

　　他甚至还走了一阵，才坐上院方准备的轮椅。

　　时隔十六年没有见面，当初的懵懂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的男人，很多事情都变了。心却还固守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于爱情来说，分离是简单的，变心却不容易。

　　周线呆呆站着，视线竭力与人避开，直到轮椅停到面前，他才侧过头，颔首笑道“你好”

　　许振声在那笑容里微微愣住，随后拉住他的手，轻轻的拍了一拍，像是鼓励“以后还要麻烦你了。”

　　07

　　没有失礼，两个人都云淡风轻。

　　许振声一路牵着妻子和他，灰败的脸色像是镀了一层暖，微微发红。

　　周线指挥着护士长安排检查，然后满含歉意的说“我上午还有个手术，不好意思。”

　　左手一直放在对方的掌心里，以包裹的姿势。此时轻轻的抽出来，映着浅笑。

　　似乎就成了一场短暂的诀别。

　　08

　　相见不如不见。

　　09

　　人在想偷懒的时候找的理由，听起来都是借口。

　　在想忙的时候找的借口，又都是理由。

　　周线以前忙，现在更忙。

　　因为学术研讨会去了趟北京，回来又被省里叫了去。等到真正闲下来，他又病了。

　　在家里躺了几天，一直高烧不退。不得已才拉来医院，打针输液。

　　好不容易病好了，整个人都萎缩下去，看起来更瘦。衣服穿在身上几乎要挂不住。

　　这是积劳成疾了。

　　院长心疼，忍不住劝他“休息一段时间吧！你将来可是要接我的班的，累死了让我找谁去。”

　　周线但笑不语。

　　10

　　他有的是时间规划未来，可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许振声来了半个月，先前的那点硬朗已经熬干了，现在只剩一副空壳子。

　　奄奄一息。

　　11

　　许振声是全省著名的年轻企业家，成就早就高过了他爸爸。

　　原本风光无限，现在躺在病房里，身上插着管子，被肢解的翻肚青蛙一样。

　　和健康相比，钱财果然只是身外物。

　　“你来了。”许振声眼神迷蒙，但很快认出了他。

　　周线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去看许太太的脸色。这样自然的熟络总是让他尴尬，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陌生得很。

　　好在许太太很大方，让座之后，迅速拿了保温盒出去。

　　“坐吧。”

　　周线点头，并拢着双腿，身体轻微发抖。

　　“很冷吗？”许振声坐起来一点，仰头看着他。

　　“没有。”周线笑着打量一下他，然后说“你精神不坏。”

　　“嗯，或许还能再撑一阵子。”

　　周线看他一眼，有点发怒的“你不应该来这，去国外的话••••••”

　　许振声笑笑，打断他“一样是苟延残喘，我不想死在外面。”

　　12

　　确实，到了这个阶段在哪都一样，可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许振声轻轻叹气，拿他没辙一样“我希望可以死在你身边，死的时候有你陪着，应该会好得多。”

　　“••••••••••”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离开你，太得不偿失了。”

　　“••••••••••”

　　周线手指轻颤，他拼命握住，用了最大的力气，骨节都发白。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我都老了。”

　　“••••••••••”

　　“你恨我吗？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

　　“坏人都是有报应的，你看我现在••••”许振声语气轻快“耽误你那么多年，半辈子都有了，总算可以了结了。”

　　周线说不出话，嘴唇鲜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13

　　如此软弱的，幡然悔悟的许振声是陌生的。

　　周线甚至从没想过他会后悔，当初为了家业毅然决然，丢给他的也仅是一句“我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爱你。”

　　爱情败在现实面前，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周线眼圈发红，声音虚弱不堪“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许振声几乎头也不回“别傻了。”

　　当他不爱了，你再纠缠就是犯傻。

　　14

　　“不要这样说。”周线制止住他，尽量宽慰着“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早就忘了，你也不要太在意。”

　　年轻气盛的时候总是容易把事情看大，上了年纪便愿意大事化小。

　　许振声是犯过错，但是还不至于罪不可恕。

　　“是吗” 许振声高兴起来，吃力地在上衣里摸索着“那你愿意把来生许给我吗？”

　　“啊？”

　　许振声因为兴奋，脸上带了一点血色，声音也更有力“今生是我负了你，来生我绝不放手。”说着就摊开手，上面赫然躺着两个纸圈。

　　说是纸圈，就真的是用纸做的。周线拆开一个，发现原材料竟是床头的病历卡。

　　“这是干什么？”

　　许振声不答，自顾自戴起一个，然后举过头顶“挺漂亮，不是吗？”

　　周线这时才发现原本的结婚戒指早被取下，纸圈划过指骨，服帖的呆在指根的部位。

　　“你不答应吗？”许振声转过头，用想要糖果的小孩子眼神注视着他。

　　周线无语，低头把纸圈一点点叠起来，然后放到原位，近乎恭敬地“谢谢你的厚爱，我先走了。”

　　15

　　不能答应。

　　不能再把自己交出去。

　　这样的一辈子已经很够了，他不能得寸进尺。

　　16

　　“你不愿意吗？”许振声叫住他，艰难的喘着气。

　　周线手扶在门把上，轻轻用力“死不是终结，更不是筹码。”

　　17

　　周线休假了。

　　自己一个人去了云南，回来的时候，院长告诉他，许振声已经去世了。

　　他点点头，特意去那个病房转了一圈。被褥已经换了新的，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

　　“终究是错过了。”

　　18

　　二十年后，周线早已成了院长。

　　进过他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桌子的右上角常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已经风干的花苞。

　　失掉水分的标本难辨颜色，那是他从云南带回来的，因为不是花期，所以并没有花大而美，直立而开。相反，只是一只小小的，发育不完全的，带点佝偻的蹩脚品种。

　　“可惜没有全开。”

　　周线瞥了一眼旁边的年轻医生，微笑着“已经开过了。”

　　19

　　他看过无数次。

　　花朵薄如蝉翼，盏盏相挨，在黑暗的尽头拥抱成一团深红，像极了夜里的萤火。

　　20

　　往事的影像在心脏封顶，成片的荒芜里，光亮定格——那是谁的眼睛带着泪，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