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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太宁三年,春。
      虽然已经开春,但是一早一晚的时节,仍有些寒冷,风中亦带着几分料峭。
      东华州久安县的大牢前,几个正在当值的狱卒笼着袖子,来来回回地巡逻,时不时有人停下来说笑几句,神态甚是悠闲。今天恰好是州、府、县三台府衙会同公议的日子,每个月只有这一天,他们的顶头上司狱正不在,只有典吏留守,狱卒们难得轻松,只当是放假了。
      大齐建国一百七十年,凡州、郡、县的牢狱建造,皆有法度。即使像久安县这样一个方圆不过几百里的小小县治,牢狱也是严格按照律令建造起来的。
      县狱内东西南北各有四间牢房,却有大半截埋在土里,按照方位顺序排列命名,除了南牢是关押女犯和要犯的单间之外,其余三间牢房都是一模一样督造的排间通号。每个大牢又分成十个独立的号监,按照甲乙丙丁的天干次序排名,可以关押十个犯人,总共算起来,每间大牢可以关押一百人左右——只不过最近这几个月,因为各种名目犯了事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因为缴不上“皇陵税”而被关押的犯人占了一半还多,所有号监都是人满为患,少则十二三,多则十五六,甚至还有些号监里塞了不下二十个人。
      县狱的当中,青砖青瓦的两间房,门扇窗格中规中矩,东间是狱正平时处理往来文书和存放讼词的地方,除了典吏,一般的狱卒轻易也不进去,他们若是不到轮岗,便大都聚在西间吃茶歇息。

      一阵东北风平地卷来,吹得旧窗纸簌簌作响。
      此刻典吏杨恒正好写完一篇文书,便搁了笔,小心地吹干墨迹,拿起案上一块当作镇纸的青石刻狮子摆件压住,略略开了一扇窗。
      他望了望外面灰黄的天色,心中思忖,“就快下值了,今天大约不会再有新犯人押解过来了吧。”
      从去年八月间开始,他做起了典吏,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了。
      虽说杨恒六岁童子发蒙,也跟着县上的私塾先生认真学了几年文章,会写一笔好字,无奈他的祖上是典吏出身,按照大齐功令,为吏者子孙不得进学,既然仕途无望,为生计所迫,他到了加冠的年龄,也只能顶替父职,继续做一名小小的典吏,终日与囚犯和讼词打交道,听候那个脑满肠肥、不学无术、捞钱却是一把好手的狱正每日训令——每每思及于此,杨恒心中便彷佛有一团不甘、不服、不愿的暗火在燃烧。
      合上窗格,杨恒伸展一下腰腿。蜷坐得时辰久了,难免感到几分疲倦。他拿起案旁凭几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又皱着眉头吐出几根粗糙的茶梗。屋内虽有火盆,可是却没有多少热度,茶水自然早已凉透。去年冬天格外地冷,柴炭备得不足,狱正今日去了州衙,下面的狱卒们一向有些欺软怕硬,断不肯为了杨恒单独一个人多加炭火。
      西间几个轮岗的狱卒正在高声谈笑,说长道短,无非是东西邻里乡野村事,时不时夹杂着几句粗鄙俚语,听来甚是嘈杂。
      杨恒明知此刻隔壁室内定是炭火熊熊,温暖如春,却不肯过去凑这一阵闲热闹。他搓着手指,枯坐静室,侧耳听那外面的风,只一阵紧似一阵地吹。

      到了酉正时分,日已西沉,天色向晚。杨恒拾掇了笔墨,拢起一天之内整理出的公文,正在向守夜的狱卒头目交割锁钥,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惊雷似的暴喝:
      “走快些!莫要装死!害老子误了时辰,便抽死你个穷酸也不值些什么!”
      跟着便是一声皮鞭着肉的闷响,铁索镣铐碰撞的叮当之声,挨打之人若不是个哑巴,便是被打怕了不敢做声,竟然连一点呻吟哀叫也未曾发出来。
      杨恒听这动静,立即知道是州府衙前派下的官差任四押解着犯人到了,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去。
      任四这一趟差使大约是办得不顺当,又没捞到什么油水,所以犯了肝火,在牢院内骂骂咧咧,顺势又抽了那犯人两下。久安县的这些狱卒们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只装作没瞧见。有几个和任四平时往来相熟的狱卒便上前去跟他作揖,赔笑叙寒温。再怎么说,任四是州衙派出来的差役,在县狱的地面上,即使横着走路,也有他三分道理。

      杨恒一丝不苟地按照规矩行了上下礼节,便伸手去接犯人交割的移部行文。
      任四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傲慢地哼了一声,问道:“怎么是你?狱正到哪去了?”
      杨恒心中明白,今日三台公议,狱正去了州衙,任四自然晓得,可是他仗着身在州府,一向骄横跋扈惯了,从来也没把杨恒这个久安县的典吏放在眼里。
      压下心头一股无明火,杨恒不紧不慢地说道:“眼下狱正外出公干,久安县狱内只有杨恒主事,若是任差役不与我交割行文,一定要等狱正回来才办,那么今夜只怕要委屈您在此歇息一宿,看管人犯。不然,时下天寒地冻,倘若人犯有个三长两短,久安县狱担待不起。”
      这番话说得明白,按照大齐律令,不交割移部行文,人犯仍是归属任四管治,若因冻饿死伤,虽是在久安县的地盘上,也与他们无关。
      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任四左手将一纸盖有州衙大印的公文直直拍到杨恒胸前。他力大鲁莽,杨恒猝不及防,几乎被撞了个趔趄。任四交割了公文,右手顺势一带,缠在腕上的铁索哗哗作响,刚才立在他身后的犯人被大力牵扯之下,踉踉跄跄地掼倒在杨恒面前。

      “人犯一男,苏扬,年十九岁,无伤,未死,查验!”
      这是人犯交接过程中的一套固定路数。
      杨恒听任四报完,先查看了文书上的州府行印,的确真实无伪,又借着天边仅余的一线微光,快速默读了一遍移部行文,上面写着人犯的姓名、年齿、案由等事项;杨恒见“案由”那一栏里赫然填着“抗税”二字,不由得心中暗暗一沉,眼睛向那人犯瞟过去,恰好那人也抬起头来望向他——虽然半年多来已经见惯形形色色囚犯,作奸犯科、豪强蛮横、粗鄙猥琐亦或是蒙冤入狱种种人等不一而足,但是这个人犯却令勉强算是阅人颇多的杨恒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彷佛两口古井般平静无澜,却隐隐散发出一种冰冷阴柔的锋芒,饶是杨恒素来自恃胆气豪壮,暮霭沉沉中乍然对上这么一双眸子,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再仔细端详那个犯人,文书上写着年龄,明明白白是十九岁,可是他面庞瘦削、身形羸弱,一眼望过去顶多也只有十六七岁光景,一身粗布的衣衫颇为褴褛,又沾了不少尘泥污秽,几乎瞧不出原本的颜色。想来这少年必定是家境贫寒,拿不出孝敬钱物,在押解到久安的路上遭了任四无数次踢打喝骂。
      公文人犯交割完毕,任四便不再理会杨恒,自去和一帮相熟的狱卒嬉笑叙话,勾肩搭背商量着要去城东春香院花鸨儿家开荤。

      按照惯例,既然已经下了值,杨恒大可以胡乱找间牢房将人犯塞进去一关就算完,自回家去烤火取暖,可是刚接手的这个瘦弱少年却让他着实犯了难。
      当了半年多的狱吏,杨恒多少也知道些牢狱里的黑暗内情,不说牢头狱霸凌虐人犯,单单就是牢中旧犯人欺压新到的犯人,什么“见面礼”、“杀威拳”、“甘霖浇”,种种行径,匪夷所思,令人发指。起初杨恒刚刚承袭父职之时,老父就谆谆嘱咐他“虽身在公门见惯丑陋,亦不可泯灭良善之心,与人方便即是积德修福……”杨恒虽然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来世托生豪门,福禄双全”等等鬼神果报之说,却也不敢忘了家严庭训。
      眼见这少年身形单薄,只怕进了号监必有一番苦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得过去。杨恒在心中快速地将四间大牢每个号监中关押的犯人都过了一遍,又低头想了想,吩咐狱卒:“将人犯带到北牢甲字号监去。”
      按道理说,东牢中只有一百多个犯人在押,是所有牢房中人数最少的一个,若有新犯入狱,应该先往东牢安排。而北牢中早已经关了二百多个犯人,每个号监都塞得满满当当,犯人拥挤不堪,气味秽臭难闻,再放人进去无异于雪上加霜,可是这番安排,杨恒自有他的计较。
      东牢虽然人数少,却多为久犯、惯犯,每个号监中皆有一个被称为“把头”的狱霸,侮辱新犯凌虐众人习以为常,加上这些人又都有些不三不四的背景,有时候连狱卒也不敢管他们,若是将那少年放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他连十天半个月也捱不得,就要把性命白白断送在牢里;北牢虽然人多,却几乎都是因为缴不起“皇陵税”而锒铛入狱的贫苦百姓,那少年进去了总不至于受太多的作践和欺凌。
      候在一旁的狱卒早就等得不耐烦,听杨恒发了话,早有人上前去,拖着犯人身上的镣铐锁链便走,半路上嫌他行动缓滞,又恶意多踢了两脚。
      杨恒立在原处,看着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北牢大门后面,暗自叹息了一声,想:眼下“皇陵税”的负担也太重了,平民之家,十户破三,再这么下去非出乱子不可——这抗税的少年虽然貌不惊人,可是那双眼睛,当真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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