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脏街杀人事件》优伶有理

4、意外

　　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片土地上流行一种单线条叙事，主人公的行为动机，往往明确而单一，为了报仇，为了……可此时此刻，南宫的脑子里却充满了分岔路——
　　“我是想找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女孩，才来到这里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这。”
　　“我是为了摆脱令我窒息的制式生活，为了逃避妻子的无休止床上折磨，才想到这里重启第二人生的。”
　　“也许我是为了逃避目前的生活，才想找到那个女孩。”
　　再分叉的路，只要走下去，总有一天能交汇，谁让地球是圆的呢？
　　“初次来脏脏街的人，通常都是带着明确诉求来的。若来这里消费三次，而没能谈成一单买卖，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动机不纯，要么你是警察/线人，要么你是被我们的客户坑了，想来这里‘报复’，这些以前都发生过。因此——”
　　南宫点点头：“我看到人脸识别仪上的那行字了，今天晚上才看到的。字太小了。”
　　屏幕上写着那行字：“消费三次未成交者，永久不得入内”
　　“让我回去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你们。”
　　地下室的灰色铁门自动打开了。南宫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小凯站在门口，冲他晃了晃他的车钥匙。

　　回到家时才凌晨1点。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路上，他也捋清了思路，认定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这些先后成为脏脏街骗子的人，必须先成为客户，才能对这个特殊行当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万万没想到，天真老实也是罪，会给人生拖后腿。
　　南宫楠是那种寒门出贵子的典型，也是典型的“循规生”，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乖巧听话，是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之一，也是世界得以正常运行的中坚力量。可是近二三十年的社会学研究表明，我们的世界，自从那场大瘟疫之后，循规蹈矩，渐渐变得不合时宜了——举个例子，五十年前，你骂一个人“断子绝孙”，是个厉害的咒语，“挖你家祖坟”，更是咒怨满满，可是现在，断子绝孙，酷啊！一个人单身，潇潇洒洒走红尘路，理想人生标配啊。挖坟这件事，虚拟世界的盗墓故事上演千百回了，地下古城也淹了很多个，越来越少的祖坟能被找到，你竟然能挖到我家的？我去，谢谢啊。兄弟。一起上报组织申请非遗一起出名一起发财吧。
　　这也是南宫觉得不爽的原因。他意识到了。从莉莉姐那个轻佻的捏脸动作，从老婆永难填满的欲壑，他看到了自己任人奚落的样子。可能她们都不是故意的。然而，下意识/无意识，最为致命。
　　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想要骗人，要克服多大的阻力？一时兴起之后，这个决心能有多大？中间会不会动摇，诈骗完成之后会不会后悔莫及？都需要考验。
　　首先成为客户，跟着职业骗子“走一遍”，还真是个最实用、最简单的手段。
　　南宫冥思苦想，辗转难眠，索性打开笔记本，仔仔细细翻看客户案例，看哪个人他忍心去骗。又该骗什么。
　　此刻南宫特别想骗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如果我是个娴熟的骗子，大概欺骗任何一个人都是心安理得的吧？做一个心安理得的坏人，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老大，出事了！”
　　小葵急匆匆地进了南宫的豪华办公室，砰地关上门。随后，着急忙慌地关摄像头，找一切疑似针孔摄像机之类的隐藏设备，足足忙了得有二十分钟。
　　南宫就那样直愣愣地随着她的视线移动，偷偷打开抽屉，把那把师傅（也是他的岳父）留给他的手术刀拿出来，压在屁股底下备用。
　　小葵如此大费周张，不能不让南宫生疑：158cm的小个子，泰拳一把好手，这小娘们要发起攻击，南宫没防备的话，怕不到十个来回就得休克过去。来医院三年多了，她兢兢业业，跟南宫一样，也是个好学生、乖孩子，从不提工资没涨福利没加这件事。
　　是不是到日子清算了？
　　“还好，还好。”
　　二十分钟后，小葵终于松了口气，走到南宫面前，告诉他一个“特别夸张的”坏消息。
　　韭菜卓死了。
　　“死于术后并发症，坏死性筋膜炎。”
　　南宫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种病，古时叫噬肉菌感染病，搁2500年前还能让人胆战心惊，抗生素用到泛滥成灾，无菌手术是最低标准的21世纪40年代，竟然还能置人于死地，这绝对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绝对是人为造成的悲剧。
　　“您还记得她上次来，就是差不多过完春节之后，她还想求您跟去年一样，再给她做次抽脂手术，您拒绝了。她就去找了另一家美容院做了。新闻里说，花了三万多，还是用的分期付款的方式。”
　　“哪家？‘你没我美’？”南宫坐直了，两个手掌攥成拳头状。
　　小葵眼睛下滑，看到了这一微妙身体语言变化，顿时敏感：“您……怎么知道的？他们找过您了？”
　　南宫仿佛犯错的孩子一样抱住了头。
　　小葵紧张起来：“大夫，南宫大夫。您别吓我。”
　　南宫一脸懊悔不迭：“是我的错。”
　　小葵脸青了。她在得到这份工作之前，面试了三十家医院。没有一家同意录用一个因车祸意外断了腿的医学生，除了南宫。南宫还替她买了进口假肢，并将她有身体残疾这件事，作为员工守则里的一条写了进去：禁止谈论提及，违反者开除。小葵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也顺利拿到了一份长达20年的聘用合同，工资固定每月2万7，足以让她在这座城市立足并安心工作。在一颗大白菜都要50的2046年，这座城市的打工人平均月收入5万4，最低工资8000，小葵不算成功，但至少也是个体面的loser。对了，南宫特别喜欢招收loser，既可以降低用人成本，也让自己的助人为乐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小葵加入后的第一年，每次见南宫都一脸崇拜表情，后者受用得很。小葵也躺平得很开心。她主动要求参加美容院的自我洗脑课程，课目叫“钱不是唯一的生活目的，让自己和他人幸福才是”。考试满分100，她考了96。
　　“老大，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回事，你这样子我心里真难受。”
　　小葵快哭了。感觉下一刻南宫医美的大厦就要倾倒，南宫粉身碎骨被埋葬，而她则是不得不陪葬的那群护士当中，最不舍的一个。
　　南宫一把抓起车钥匙起身：“走，跟我去趟你没我美。”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韭菜卓开完眼角、做完鼻综合之后，就跟南宫提过，她要抽脂。当时，南宫嗤之以鼻：
　　“图什么。一次抽脂也就2000-3000ml，撑死减掉三五斤，你164体重100斤，正常啊。”
　　韭菜卓大叫可我六个月前才90斤啊！我挣得越多越辛苦，越辛苦就越需要体力，就吃得越多，这样下去，我半年后就该110斤了，一年后就120了，我他妈在客户面前还能看吗？！
　　南宫继续啧啧称奇：“你这什么脑回路？如果你一年胖20斤，减掉这区区几斤肉更没什么用啊。”
　　韭菜卓暗自骂了一句“丢”，扭头摔门走了。
　　五分钟后，大厦外面传来消防车的声音，远处浓烟滚滚，南宫不由自主走到窗边张望，意外看到韭菜卓在楼下被两个你没我美的整容咨询师团团围住，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胖子男50多岁，以前是肛肠医院割痔疮的，根本连整容医师的执业资格证都没拿到，瘦子女是胖子的托儿，40多岁，年轻时吃播吃伤切了大半个胃，得了厌食症，后来就一直没胖过。
　　南宫为什么知道？因为这俩经常来南宫医院楼下“截胡”，专门拉那些“付不起钱”的客人，到便宜得多得多的“你没我美”去做。有一次，小葵看不过去，在楼下跟他们吵起来了，双方嗓门儿越来越大，肥瘦相间组合仿佛不明白“有理不在声高”的道理，说着说着把自己那点儿前史都抖露出来了。小葵怒斥他俩不要脸，俩人还硬怼“对，不要了。你要你拿走，白送你”。
　　当时南宫曾有一股冲动想要下楼去把韭菜卓叫回来，但他想想抽脂手术其实不算复杂，而韭菜卓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事后冷静想想，应该是能知道刚才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大实话。正闪念时，小葵带着下一个客人进来了，南宫也就作罢，不再把注意力放在韭菜卓身上。
　　做个好人可真难啊。一点点瑕疵，一点点考虑不周，都能酿成大事故。
　　不知道为非作歹的人会不会有这样的道德负担？坏事没干成，顶多自己不爽，有挫败感，舆论谴责外界压力肯定不会有。谁会去谴责一个骗子混蛋“你他妈这点坏事都干不好？”

　　南宫和小葵一到“你没我美”就被肥瘦相间组合围住拍照，俩人还没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张“实锤合影”就被实时传送给媒体了。
　　丢！丢丢丢！
　　“对卓吉娜女士（身份证号码：XXX）的不幸遭遇我表示深刻道歉。是我坚持让她到你没我美做抽脂手术，且要求她必须按我告诉她到方法要求这里的大夫做术后清创。你没我美已经表示即将停业整顿，并开除负有责任的医师谭大明。我也必须站出来承担我应有的责任。我也参与了这次形同谋杀的事故。我请求有关机构吊销我的行医执照，我承诺永久退出美容界，并诚恳接受公众监督。”
　　一张上述声明被胖子瘦子搁在南宫身前，完成了合影。
　　不知情的吃瓜群众看到这个，肯定炸了。要澄清事实，恐怕不是一件迅速就能做到的事。
　　南宫医院没有公关团队，没有收买媒体，多年来考的就是口口相传人人竞相安利的清誉营销。南宫一贯的善良诚实，更给这张声明增加了无数份量，也让澄清变得极其困难。
　　怎么解释呢？开个发布会，说被人算计了？证人只有小葵一个——利益相关方。再者，如果南宫不是有愧，为何要跑到竞品公司那里去，是去准备开笑话？还是假慈悲？
　　这不符合南宫的完美人设啊！
　　更要命的是，很快网上就有人读解出给韭菜卓做手术的谭大明是南宫埋伏在竞争对手那里的“眼线”，被开之后就玩消失，“显然”是和南宫商量好的伎俩，就是为了黑对手不惜“杀人”，事发后良心发现，意识到严重性，在道德阈值很高的情况下承受不住，才第一时间跑到你没我美“自首”。
　　所有的一切都像事先编好的剧本一样，“完全说得通”。行为逻辑和性格逻辑一致，严丝合缝对上了。

　　南宫有点懵：我这个弱鸡，还想骗人呢。我他妈只能骗自己。
　　小葵一急，冲上前抬起不锈钢假肢，直接把胖子撂倒。一套漂亮的组合拳，又把瘦子打得惊声尖叫。
　　正要打摄影师，南宫拦住了，小葵一看他冷峻的眼神，很快就蔫了。
　　“你这叫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知不知道。”
　　摄影师打开了隐藏录像设备。
　　刚在自家医院，你不是挺谨慎的吗？怎么一到这里智商就陡然下降了？
　　南宫楠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可他的眼神，表情，小葵已经完全听懂。
　　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早就设好的陷阱。
　　报仇不怕晚。你们这群渣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