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小镇的热烈夏天》京久

8、Chapter 8

　　成年人之间有种独有的默契，大概就是对某些事情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最后在心里留下一个结，心肌梗塞就是这么来的。

　　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天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每一次触碰都是带着如初次般的情不自禁。

　　天微亮，房间里还笼罩着似蓝似灰的沉静颜色。周寻看着莱恩立在窗纱前穿衣服，深吸口气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

　　“艾德醒来会哭，我得去照顾他。”

　　周寻目送他走到房门前:“是的，艾德还是个小孩。”

　　莱恩的手扶在冰冷的门把手上，背影有些朦胧，但肉眼可见那宽阔的肩膀耷拉下来。他重复道:“是的，艾德还是个小孩。”

　　开门声很轻，莱恩并没有把门带拢，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踩过吱嘎作响的地板，打开了另一扇房门，片刻后，又走回来转头进了厨房，煤气罐被点燃的那一刹那发出“轰”的一声响。

　　周寻的瞌睡全醒了，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脑子里已经排演出一部关于“清晨”的电影。他惊讶于自己光是听声音就能准确推断出莱恩去了哪，在干嘛。这种特殊技能还是他在少年时期才拥有过——那时他听见女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就知道他妈要来打他了。

　　平静的时光只有一瞬，阳光和小孩的嬉笑声一同到来，窗外一阵窸窸窣窣，是西娅女士在收拾她被暴雨砸毁的花园。

　　“快来叫我起床吃早餐。”周寻幼稚地想。

　　房门被人破开，小孩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老师，起来吃早餐了。”

　　有人给了把梯子，周寻顺着下了，刚坐起身就被艾德扑了满怀。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怀里窜，头发扎在皮肤上，一阵酥痒。

　　“不是吃早餐吗？”周寻强行抱起他，“早餐吃什么呢？”

　　阳光很好，斜射在餐桌上，浓汤的热汽氤氲其中。艾德在挖果酱，一勺子下去没了半瓶。

　　莱恩提醒他:“少吃甜的。”

　　正当时，西娅女士抬着沙滩椅，穿着泳装冲进来。她真是被小镇的安逸生活滋养了，肚子上绕了一圈肚腩，但她不介意，依旧穿着她的性.感泳衣，展示般地转了一圈，才说:“去晒太阳吗？今天的阳光很棒。”

　　她顿了顿，又说:“好吧，等你们吃完早餐就过来，我在海边等你们。”

　　西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莱恩有些愣，似乎在思考晒太阳是不是个好活动，艾德却趁机挖走了最后一点儿果酱，吃完后跳下椅子，追随西娅去了。

　　西方人喜欢晒太阳，他们认为小麦色或者巧克力色的皮肤更有美感。然而周寻没兴趣，当莱恩望向他时，他只说:“我不喜欢晒太阳，那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掰玉米的时光，而且我……”

　　他撩起衣服，展示他蜜色的皮肤:“我的肤色已经到达了‘美’的标准，不用再晒了。”

　　“那是基因的原因。”莱恩提醒他，“还有风土人情，所以我们有很多习惯和想法都不同，是这样吗？”

　　这话刺.激到了周寻敏感的神经，他从什么时候变敏感的呢？他自己都忘了。悻悻放下衣服后，不甘心地说:“不一定，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比如我们关于对艾德的想法，还有……”

　　他露出玩味的笑容，放下吃了一半面包，起身回房。

　　莱恩后知后觉，回过味后才对着他背影喊道:“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房门没关，斜着看过去就能看到周寻在换衣服，鬼知道他大早上的为什么要换衣服。

　　周寻不满道:“是你先说的。”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但你总在跟我提艾德。”

　　“我也在阐述事实。”

　　这像小孩吵架，一个人说“你是傻瓜”，另一个人说“反弹”，好了，接下来的争执都在“反弹”中来回反复。

　　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周寻换好衣服，去杂物间搬了两张沙滩椅，走过去勾住莱恩肩膀，报复性地加重了力道:“走吧，去找西娅女士。我总得陪你晒回太阳，才能了了你的心愿。”

　　莱恩是高兴的，即使周寻剖析了他的内心想法。可等到了海滩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海滩上人不少，那位镇东边的钓鱼老头也来了。西娅前段时间和他吵了架，两人不愿挨一起，莱恩夹在中间，听他们指桑骂槐。

　　西娅说:“我以后老了，就待在家里看看书。”

　　老头说:“我要是身材不好，就绕着海跑两圈，而不是躺在这里，你说是吗？戴维斯先生。”

　　莱恩趴在椅子上，太阳烤着他的背。他戴着墨镜，看周寻躲在树荫下，翻看着那本《海子的诗》。阳光穿透层层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斑。

　　“戴维斯先生？”

　　“抱歉，”莱恩起身，朝树林走去，“先失陪一下。”

　　西娅在身后叫他。“挡板”走了，她把椅子拖到了更远的地方。

　　周寻盯着书页，听着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不禁挑了挑眉，直到阴影投在他脸上，他才佯装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从莱恩的表情来看，他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你说会陪我晒太阳，可你躲在这里。”

　　“别这样，像个小孩。”周寻用长辈的语气说，“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学会自己去玩儿，即使我不在，你也要过好自己的生活，知道了吗？”

　　他语调轻松，像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后来莱恩常常在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笑，或者再细心一点，就能听出周寻话里的意思。

　　即使我不在，你也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那时周寻已经在和他告别了。

　　莱恩对那天的记忆很模糊，因为他认为那只不过是平常的一天。他和周寻接吻了吗？好像有，就躲在书页后面，周寻还可能脱下了衬衣，露出背上的红痕，说是因为这些痕迹才没法去海边躺着晒太阳。

　　西娅女士在叫莱恩，莱恩只好回到沙滩，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带周寻回家的。

　　周寻说，陪莱恩晒太阳是为了了了莱恩的心愿，所以他像完成任务般，在树荫里躺了一上午，中午回家时，他表情惬意，还好心地帮艾德做了贝壳房子。

　　下午莱恩没见到周寻，但客房里时常传出艾德的欢笑声，是周寻在陪艾德玩。直至傍晚，笑声没了，艾德抱着书，哭哭啼啼地出来，告诉爸爸老师要走了。

　　莱恩的记忆是从那一刻开始清晰的。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结果，但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接受。

　　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还是决定把酬劳付给周寻。装钱时，他弄破了好几个信封，最后把一叠零钱掷在周寻书桌。

　　“别这样。”周寻皱着眉对他说，“请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

　　周寻走的那天下了一场雨，打落了满树黄叶，也带走了持续了两个多月的燥热。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似乎也永远不会停了。

　　莱恩觉得他是故意选这天离开的，所以没有去送他。莱恩像地主似的窝沙发里，听着他和艾德、西娅告别，留声机里放着那首熟悉的《Lee dance》。

　　周寻在乐声中说:“再见艾德，再见西娅。”

　　外边下着雨，周寻拿了伞，说:“莱恩，我把雨伞带走了。”

　　莱恩没说话，时至今日他才想起来应该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再见”的。

　　那场雨把窗外的景色都换掉了，玫瑰枯了，小草焉了，就连房子里也冷飕飕的，顺便把周寻留下来的痕迹也冲刷得干干净净。

　　——秋天应该是来了。

　　这个季节很难见到阳光，莱恩裹着薄毯，躲在阴暗里，像周寻来之前一样。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海浪翻腾过后总该归于平静，唯一不同的是，艾德不爱出门调皮了，他喜欢待在家里读故事。

　　周寻把带来的书全留下了，细心地做了翻译和注解。莱恩会给艾德讲故事，这可比他出门满镇去找孩子轻松多了，而且他和艾德的关系也好像更好了。

　　对此，莱恩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冰箱里的冰镇葡萄被艾德偷吃完了，冬天也就来了。莱恩正在清理壁炉，从外边捡回来的松树枝还带着树脂香，点燃后，香味溢满了整间屋子。

　　他烤暖了手，才起身去倒酒，是西娅送他的松子酒。西娅说，秋天泡的酒冬天喝刚好，那夏天呢？

　　夏天应该喝冰啤酒，吃葡萄和游泳。可莱恩只有一个夏天，剩下的都在和它做比较。

　　“爸爸。”

　　莱恩侧头，看到艾德穿着睡衣站在房门口，怀里抱着本旧巴巴的《山海经》。

　　艾德说:“爸爸能给我讲故事吗？”

　　“当然，”莱恩放下酒杯，“但这本书老师先前已经讲完了，我们换一本好吗？”

　　周寻像是计划好了，选在故事讲完时，在落叶时，在《Lee dance》的第二分三十一秒离开，这让莱恩生气到现在。

　　艾德却说:“没有讲完，还剩最后一个故事，老师说，让爸爸给我讲。”

　　“那好吧。”

　　莱恩抱着艾德，坐在壁炉前。火把屋子照成朦胧的暖黄色，也把脸烤得微红。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啪”声，混着窗外的融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艾德听得很认真，直到爸爸噤了声，才问:“故事讲完了吗？”

　　莱恩摩.挲着周寻的笔迹，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没有。”

　　“那接下来是什么呢？”

　　从墨迹上来看，书页右下角的那段话是最近才写上去的。莱恩收了手，舍不得把这页泛黄的纸揉坏。

　　“接下来是老师留给你的话，他说‘艾德.戴维斯小绅士，很高兴与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天，希望你健康成长，学会什么是爱，或许我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莱恩舔舔干涩的嘴唇，跳到下一行，“忘了与你说，我爱你。”

　　壁炉里的火燃得正烈，屋子里暖烘烘的。

　　“我也爱你，爸爸。”艾德用小手捧起莱恩的脸，“但是你为什么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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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