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小镇的热烈夏天》京久

5、Chapter 5

　　天色呈旎旖的橘红色，夕阳余晖平整铺在海面上，旋即又被海浪搅得细碎，沦陷前的耀耀金芒倚靠着随时都有可能翻涌的海潮泄出最后一点光。

　　周寻坐在沙滩，喝光了整罐啤酒，看着海浪爬上海岸，润湿了他的脚趾后，又退了回去，接着又来。

　　这调皮的海浪好像在嘲笑他——看，这个人不会游泳！

　　周寻内心遭受到了打击，他把啤酒罐插.进细软的沙滩，起身朝海里走去。小腿被带着余热的海水包裹，慢慢漫过腰迹。海浪热情地迎接他，拍湿了他的胸.膛。

　　即将沉没的红色太阳像是被大海咬了一口的鸡蛋黄，周寻恰好走在红.日中央，黑色背影颀长。

　　他带着不游泳不回家的壮志，然而海水将他的壮志浇熄，让他看起来像个想不开想跳.海的落魄男人。

　　真够心塞的。

　　“嘿！”莱恩一来就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回来！”

　　周寻转身。漫过胸.膛的水挤压着他的心脏，心跳无限放慢，或许还漏了一拍。

　　莱恩站在最后一丝余晖中，在暮色来临之前，冲进海里。

　　海面上的景色换了一轮，从橘红色换成了绵软月光。周寻往后仰，沉溺在水中。

　　今天他说什么也得学会游泳！

　　然而骨头早已被风吹得又.硬又脆，现在又被水泡得又酥又软，根本不想动，连浮出水面的想法都没有，于是越沉越深……

　　有人会来拉他一把的。
　　他想。

　　噗通——

　　极速窜入深水时周围激起了小气泡，它们生于海里，又在海里炸裂。莱恩抓住周寻手腕，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无法张开嘴。

　　无声，无言，对望。

　　周寻突然笑了起来，棕黑色瞳仁被水润色得明亮。莱恩心里的那股探索欲又莫名冒了出来，险些吞没他的理智。

　　偏偏，周寻反握住他的手腕，隔着道透明屏障反复摩.挲着他凸起的腕骨，挑.逗着他绷得极紧的神经。

　　这是试探吗？莱恩默默问。

　　但试探本身就藏着答案，是A选项还是B选项完全取决于被试探那人的行动。莱恩想给出肯定答案，他早就想这样了。

　　——在踩到周寻脚背的时候，亦或者是他说自己喜欢周游列国的时候，再可能，是他带着温润皮囊、实际暗藏不羁，闯进小镇的时候……

　　他在人字拖里滑进滑出的圆润脚后跟，他吞啤酒时攒动的喉头，包括他的葡.萄，都在诱.导着莱恩说出答案。

　　但有太多东西妨碍他，这其中包括世俗，还有艾德的嬉闹声。他后来才发现，遵循身.体和心理的本能情感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本能”的阻碍。

　　而现在，在深海里，水把空气都隔绝在外，去他妈的世俗，反正没人看见。他想去探索，趁窒息之前……

　　他将欲.望都融进水里，把周寻紧紧包.裹，再渡到唇齿间，混着咸甜的海水一同探入柔软之地，不由分说地逼着周寻吞咽，再让他颤抖。从唇角疯.狂溢出的水泡都是对方回应他的证据。

　　起风了，涌动的海潮像是要把这场“答题考试”推向高.潮，但是没时间了，互相过渡的氧气撑不了多久，莱恩没做完试卷，就带着周寻窜出水面。

　　氧气的涌来使周寻出现了短暂眩晕感，他还沉溺在水中，求生欲让他下意识地挂住莱恩脖子，并大口喘气。

　　“差点……”他的声音被喘.息打乱，“……就要被淹死了。”

　　莱恩拍着他的背:“不会的，因为你没写遗书。”

　　相拥的动作保持了很久，久到湿透的衣衫都被过高的体温蒸腾出水汽。分开后的第一句话是周寻说的：“艾德呢？”

　　“他在邻居家吃晚饭，他们做了鹅肝酱和树干蛋糕①。”

　　“听起来像是在庆祝。”

　　这两种食物只有在重要节目才会被端上餐桌，小镇上的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们独有的仪式感。

　　今晚的夜风比以往的要凉一些，亦或许是海水刺骨的原因，但不论是出于哪种原因，都昭示着秋天就要来了。

　　莱恩自然而然地拉起周寻的手。西方人骨子里的百.无禁.忌要比来自东方的周寻来得更猛烈些。

　　至少今晚是这样的。

　　他说：“邻居今天吵赢了镇东边的那位老头，为此要庆祝一下，她还邀请你去共进晚餐。”

　　两人走出大海，从身上滴下来的水在沙滩上砸出浅窝，一路延伸至黑暗深处。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周寻说，“不过我得先回去换身衣服，否则邻居可能会认为我跳海了。”

　　“难道不是吗？”

　　“我只是有点热，想夜游。”

　　“现在呢，还热吗？”

　　－－

　　晚餐开始有一会儿了，艾德和邻居家的小孩坐在餐桌前啃蛋糕。西娅女士刚取出白葡萄酒，与周寻热情拥抱。

　　这个女人是个寡妇，独自带着孩子在小镇生活。惬意的日子使她身材变得臃肿，但今晚她仍用心打扮了自己。金色的卷发披在肩后，枫叶红的长裙随着动作一起律动，高跟鞋在地板上走出欢快的“哒哒”声。周寻动动踩在人字拖上的脚趾，穿着花里胡哨的沙滩裤，坐在了铺着软垫的木椅上。

　　“周先生，你忘了这个。”西娅拿来洁白的餐布，平铺在他腿上。

　　“谢谢。”

　　沙滩裤不比礼服，就算涂上鹅肝酱也没关系。周寻总觉得不穿套西服来都对不起这块餐布。

　　西娅拉开椅子就坐，突然问：“学校快开学了吧？”

　　艾德停下拿蛋糕的动作，失落地说：“开学了老师就要走了吗？”

　　餐桌上的气氛突然陷入沉默。离别向来是个沉重的话题，但这次是从一个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似乎就变得不那么深沉了。

　　周寻喝了口白葡萄酒，旋即切开白瓷盘里焦嫩的香煎牛肉，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概吧。”

　　大概吧。

　　鬼知道他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行李箱里放了一张旧巴巴的地图，上面画满了红色的叉叉和蓝色的圆圈。叉叉是他去过的地方，圆圈是他还没去但想去的地方。可它们没有编号，这就意味着他下一站要去哪，仅凭一时兴起决定。

　　他余光滑过莱恩，对方今晚着了正装，深色西装下的身.体端坐着，掩盖了他的所有情绪。

　　周寻越发觉得应该穿西服来的－－他露在外面的紧绷的小臂肌.肉出卖了他的不安。

　　“亲爱的，你可以在这待久一点，”西娅支着脑袋看他，“这里的秋天很美，有新鲜的松子，可以泡松子酒。”

　　周寻礼貌笑笑。

　　西娅的话里藏了太多信息，具体到季节，食物以及食物的做法，用“美”字来总结。周寻觉得她说得没错，普罗小镇的确很美，这里的夏天像是幅绿色的油画，又覆着层软软金芒，蓝色是点缀，那个没有种花的院子里主人喜欢窝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本《海子的诗》，睡着了。以至于让周寻想象出，秋天时他会在红枫中睡着，冬天在细雪里浅寐，春天在暖阳中沉眠，手里始终都拿着那本书。

　　这里很好，每一丝风都缠绕着他留下来。

　　这里很好，他来的时候就这么说了。

　　但海子也说了－－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②

　　周寻已经经历过三种“受难”了，成熟的年纪和普罗小镇的恬静让他突然想拥有三种“幸福”，可这儿终究是异乡。

　　有人敲了敲木桌，是莱恩递过来一只树干蛋糕，松软香甜，入口即化。

　　“西娅小姐，你厨艺真好。”周寻巧妙地结束了话题。

　　西娅皱皱鼻，打趣道：“你一定不会做饭，否则不可能这么说。我丈夫可是因为我厨艺不好跟我离婚了呢。”

　　她语气轻松，像是在开一个小玩笑，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这里的成年人似乎都有着一段汹涌澎湃后变得不痛不痒的感情经历，而周寻有的，是不能宣之于口，公之于众的。

　　他不能像西娅那样，模仿出前夫骂她时的神情，也不能像莱恩那样，大方说出前妻离开后的心情，虽然他觉得莱恩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也不好打断。

　　若真有人问他以前的感情经历，他也只能说“那些姑娘真漂亮”。至于是什么姑娘，他自己都不清楚，唯一记得的，就是她们都不能给他归属感。

　　“你呢？”西娅话锋一转，望向周寻，“别害羞，孩子们都去花园玩了，你可以大方说出来，我们可以为你的下一段感情提前打好预防针。”

　　关于爱情的话题是永恒的，但一个寡妇和一个鳏夫要怎么给一个母胎光棍打预防针？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周寻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放下手里的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说：“我没有结过婚，没有你们那种.....丰富的感情经历，至于爱情什么的，也许正在发生。吃吗？”

　　他把一整盘树干蛋糕推到了莱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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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树干蛋糕:起源于一则小故事。从前有一个买不起圣诞礼物的年青人，在森林捡了一段木头送给情人，不但赢得芳心，而且从此平步青云。因此，树干蛋糕也成为祝愿好运的象征。
②出自《海子的诗》夜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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