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Ⅱ》依文

1、将醒

　　据说九重天上那位以清冷之姿闻名于世的元祉仙君已在往念峰上的醴泉洞中沉睡了近千年，天帝感念其舍生取义之功，特许风神疏影指派天界仙神轮流前往往念峰看顾元祉仙躯。

　　这一年奉风神之命守候元祉仙君的是花神座下的一株碧荷，名唤司雨。

　　按照百年一轮换的规矩，司雨已在往念峰上度过了九十九个年头，今年是最后一年，待到来年春日木槿花开时，她便该返回天界了。

　　司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不是期盼那一日尽早到来，反而是希望日子能过得慢一些。

　　她不想走了。

　　司雨觉得往念峰既幽静，又绮丽，山上山下长着各色的树，藏着各样的花；山路虽蜿蜒曲折，但从后山到前山的一条捷径上铺满了殊异的花粉，一入夜便引来不计其数的萤火虫，将那条窄道照得通明；峰顶大多时候都云雾缭绕，行走于其间犹如穿梭于云层中。

　　听先前来过此地的姐姐们说，这往念峰上最大的好处便是清静，居于其间便与世隔绝了，时日一长竟可生出修佛之心。

　　委实令人叹服。

　　如今司雨亲身体验了一遭，却对此种说法不以为然。

　　仙神姐姐们把留守于此的百年光阴当作是一场修行，就像镇守天门的天兵，日子过得一板一眼、枯燥乏味，连个闲谈趣事、同游山林之人都没有，自然心生苦闷，巴望着早日离去。

　　但司雨不同，她把落星苑里的屋子一一收拾干净，就算无人入住也坚持打扫。又在山林间一些空旷的地方种上果树，不过几年便长成一片果林，一到秋天便硕果累累，十分繁盛，连醴泉洞外都可望见金黄结满枝头。

　　至于仙君，司雨自是不敢冒犯，可在一旁守候时，她时常忍不住凑近一些，默默端详。

　　元祉仙君可是出了名的清雅淡然、如霜似雪，即使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那等仙姿也不是她一届小小仙使足可比拟的。

　　因此能随时饱饱眼福，她便觉得这偏远仙山上的日子过得要比九重天上更惬意快活的多。

　　或许她是孤单惯了。

　　从前在天界的时候，旁人大多成群结伴，唯有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像个凡人口中的独行侠。每每有何行差踏错都只能自己担着，连个站出来替她求求情，说说好话的人都没有。

　　许多年来她谨小慎微，不求有功唯求无过，凡事事不关己便绝不插手，更从没有过率性而为、随心所欲之时。便是跑腿送信的途中遇见同族或仙僚，她通常提前退到一边给对方让道，待对方走得没影儿了，她才敢重新上路。

　　司雨自知见识浅薄，统共也没亲眼见过几位君神，只在画像上观瞻过一些。譬如说拄着根拐杖的南极仙翁；须发尽白、满脸沟壑的元始大帝；一脸慈悲相的太上老君；等等。

　　她便私心以为那些修为高深、无法触及的君神，皆是白胡子老头。

　　过去司雨见过最好看的神仙，当属她们花界的花神，但花神虽明艳照人，美得惊心动魄，却与元祉仙君清冷的气度迥然不同。

　　似元祉仙君这般皎如玉树的仙君，她还是第一次见。

　　朝夕相对的时日渐长，司雨心中竟对元祉生出了一丝丝绮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守在元祉身旁时总会同他说说话，诸如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打落了一地黄花；今晨有只飞鸟停在落星苑东厢房的房檐上，像是走丢迷路了；果林中有棵小矮树采集不到阳光，怕是长不大了；白鹭近日不思饮食、精神憔悴，越发消瘦了之类。

　　虽然仙君可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更不消说作出回应，但司雨觉得有个人能不厌其烦地听她碎碎念，比之以往唯能对着空气唏嘘嗟叹要幸福多了。

　　何况这人是元祉仙君，天界独一份的养眼。

　　司雨记得那天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众仙子们争奇斗艳，闹了满园。直至花神驾到，满座皆惊，方才还闹腾不休的桃花源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敛声屏息注目而视，花神停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询问，可有谁愿去往念峰上照看元祉仙君？

　　四下陡然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大喜的日子用这般沉重的话题展开，也就只有花神擅长如此。

　　似是不经意的，有目光落到了司雨身上，其中瞬间涌现出意外与惊喜。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须臾间众仙子们的目光便一齐锁定了她。那是她到目前为止的仙生中，最万众瞩目的时刻。

　　司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素简而又朴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平平无奇，毫不惹眼，再探了探体内灵力，微乎其微。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找不出一处可圈可点之地，司雨忽然很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可恨她连地洞都不会打。

　　随后发生之事便可想而知了，花神族无人愿承之事落到了司雨头上。

　　司雨几乎不曾推却过任何人任何事，战战兢兢却乖顺服从地领命来到往念峰上，随后百年，只管无牵无挂地守在此地，不曾踏出半步。

　　也没有人来探望过她，或许花界众神早已全然将她忘了。

　　但花界能忘了司雨，天界却不能忘了元祉。

　　天界众仙神常来探望，当中尤以风神疏影和摇光星君来得最勤，另外太上老君也几次三番亲自带领两名徒弟来为仙君诊治，其中有个身形瘦削却总爱穿一身宽大衣袍的弟子回回都在。另还有些仙娥亦或是女君偶尔送来几瓶灵丹妙药大补丸之类。

　　司雨觉得到这儿来过的女神仙们无一不顾盼生姿、仪态万端，令她很是自惭形秽。还有风神尊上每回过来，她甚至都不敢直视，生怕丢了魂。

　　好在今日来的是摇光星君，只见他负手站在冰床边悠悠感叹道：“竟已过了千年。”

　　司雨在山洞外逡巡来回，摇光待了一会儿便要离去，司雨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道：“星君留步，小仙有一事相求。”

　　摇光神色微怅然，“若你相求之事是继续留守往念峰，便不必开口了。”

　　司雨心中咯噔一声，急切道：“为何不可？”

　　摇光转头向洞内扫了一眼，淡淡道，“不日元祉便会醒转，你自当功成身退，返回花界。”

　　司雨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变作惊喜，忍不住嘴角上扬道：“星君是说，仙君就要醒了？”

　　摇光觑她一眼，“你果真盼望他早日苏醒？”

　　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她言不由衷、别有用心？就因为她不想离开？

　　司雨躬身道：“小仙日日都在盼望仙君尽早复原醒转，从未因私心杂念有过半分不轨之举，还望星君明鉴。”

　　摇光皱了皱眉，“起初看似无关紧要的私心杂念，都可能变成日后不可掌控的祸患。”有千年前的例子还不够么？

　　司雨怔怔地看了看他，心里很是委屈。

　　她一直循规蹈矩，悉心照料仙君，打理往念峰，虽说生出点私情，但也只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半分僭越。

　　摇光星君如此冰冷的态度让她很受打击。

　　司雨伏低身子，瑟瑟道，“小仙不敢。”

　　摇光神色淡漠：“本君尚有要是在身不便久留，若是元祉醒了，即刻用此蝶告知本君。”袖中飞出一只纸蝶。

　　司雨托起双手，那纸蝶缓缓落在她手掌交叠处。再一眨眼，摇光已消失于薄雾之中。

　　就在她收好纸蝶刚要回身之时，风神疏影和太上老君座下那个尤其眼熟的弟子随着一道流光划过而现身。

　　司雨恭敬行礼，“小仙拜见风神尊上。”

　　这倒巧了，摇光星君前脚刚走，风神尊上后脚便到，好像刻意错开似的。

　　疏影摇着扇子道，“摇光走了？”

　　果真如此？

　　司雨心中诧异，面上却尽量维持镇定，回禀道：“星君才走不久。”

　　疏影神态从容，“嗯，先进去再说吧。”

　　司雨便跟着他和那名仙使返回醴泉洞中。

　　疏影瞧着子沐气色的确不错，不禁欣慰道，“养了这么些年，总算恢复不少。”

　　那名仙使则显得有点儿沉闷，半晌才道，“已经过了很久。”

　　是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千年了。

　　疏影顿了顿，叹道，“都不容易。”转而面向司雨，“摇光都同你说了些什么？方才我见你面色戚戚，手脚颇不自然，可是摇光特特叮嘱了你何事？”

　　司雨性子怯懦，禁不住盘问，虽则疏影语气和缓，只不过是淡淡一问，但她也不由得慌里慌张道：“小仙不敢隐瞒，星君临去之际，小仙向他请求往后长久地留在往念峰上，便不回花界了，但星君说元祉仙君就要醒了，小仙不必再留下。小仙自知是痴心妄想，但绝没有冒犯过仙君，当下也已摒弃非分之想，再不敢有半点私心杂念。另外…”

　　她抬手献出那只纸蝶：“星君临走时赠与小仙一只纸蝶，说是待仙君醒了，即刻将消息上报。”

　　疏影蹙一蹙眉，这孩子还真是实诚，回禀得如此详尽。

　　司雨心虚地耷拉着脑袋。

　　疏影搭了搭扇子，眼风扫过泉口边的果盘，其上几个鲜嫩饱满的李子表皮上还挂着水滴，想是今早才洗好的，白鹭半卧在绒羽织成的软垫上，一派淡然地不闻不问，只是说到元祉就要苏醒之时，它半闭的双目微抬了抬。洞深处的杂草青苔都被除尽，覆以新草嫩叶伴几朵淡雅之花。

　　他心中长叹，比之千年前跟在子沐身边的那位，司雨委实是要周全细致得多。

　　可这缘不是能比的，子沐这一醒恐怕又将起一场风波，如若到时…

　　疏影在心内思忖要不要问太上老君借点捆绳镣铐之类的法器，以防子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拦不住。

　　榕微平静道，“据我所知元祉仙君一旦动了真怒，任谁挡在前头也不管用，九天玄女宫中的主殿迄今还有一块地皮秃着，师父他老人家都这把岁数了，不大想另立洞府。”

　　疏影神色一僵，咳嗽一声道，“老君忒多虑了，本上神几时牵连过他。”

　　榕微沉默地看他一眼，不语。

　　疏影不自在地微转过身，见司雨神色有异身躯僵直，不由问道：“你怎了？”

　　司雨艰难吐气：“仙君他…方才好像…动了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