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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时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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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是的,公主。”
“皇上应该能够看到那份表章了……”
“是。”
“龙川那边应该比咱们这边的天亮的早吧……”
跪在一边的女子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索性闭了嘴。
因为公主的话说是问话也可以,说是自言也可以,况且龙川那边是不是比这边天亮的早,作为一个从来就没有出过京城的小宫女,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大。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能欺瞒,不能支吾,不能言之大概也许,这是作为宫中的女子必须记住的言语教条。
房间里再无声响。
龙川那边的天是早就亮了,初春的早晨还泛着凉意,水雾并没有随着漫上山坡的那几缕阳光消散,反而在暂时还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了新的景致,柳述看的出了神,他忘了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不过,有人会提醒他。
“大人,咱们该起身了,走得快的话,今天就能到郡治了。”一个五十多岁身着青衫的人半弯着腰站在柳述的身旁,声音不高,但是很清楚的告诉柳述一个事实,他该起身了。
“哦,东西都收拾好了?”柳述没有把脸别开,他的眼睛依旧盯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都好了。”
“那就走吧。”柳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其实他的衣服是今天早上起床之后才换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皱褶。
这个整理衣服的动作是柳述多年的习惯,在他看来平常,可是在外人看来,未免有些标明身份的意思,所以他身边的人微微的撇了下嘴。
虽然刚才说话的是两个人,可是真正要上了路,那就人多了。柳述身后不知从哪一下子就多了五个人。也是,凭他柳述现在的身份,能够这么自由的闲庭信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杨广做皇帝已经半年了,宣华夫人的温柔乡对于他来说还有莫大的吸引力,虽然舍不得离开,可是他还分得清孰轻孰重,自己好不容易处心积虑得来的江山,怎么样也要来一个强爷胜祖。所以天刚亮,杨广就起来了。
他今天没有在正殿召集群臣商议政事,平常无事的时候是不用进行朝会的。
相比于对着朝中的那些一本正经的面孔,宣华夫人的这张芙蓉面还是更能让人心里愉悦的,心情一好,处理这些奏表就简单多了。杨广斜着眼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夫人,心里一热,手就不安分起来了。
宣华夫人赶紧往旁边闪躲,她不敢说不,可是也不大愿意在皇上办政事的时候与君嬉笑,毕竟妖媚误国这样的名声她还是背不起的。
“怎么,不愿意?”杨广的眼睛眯了一下,手也收了回来。
宣华夫人赶紧跪下,地砖的凉气顺着她膝盖蔓延到了头顶。她打了个哆嗦。
杨广注意到了,他笑了,“还是这么怕朕,朕去年给你同心结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朕对你的心意。同心,同心,你我是一人,朕能把自己怎么样?”杨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我字。
宣华夫人把头碰到地上,一言未发。那个同心结是她所不愿意回想的。也就是那天,她一身算是侍了父子二人。
见跪到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杨广眉毛扬了一下,不过他没有说话,君王的喜怒哀乐应该藏在心里,这一点是他从父亲那里学到的。
不再理会旁边跪着的人,杨广开始看没有看完的奏表。毕竟女人对于他来说只是锦上添的花而已。他还有事情要办。
“兰陵公主的?奇了怪了,她不是说,”杨广没有说完,看着手上的奏表,问跪在地上的宣华夫人,“你还记得她当时怎么说的吗?”
宣华夫人没有把头抬起来,低着头回答了杨广的问话:“记的。”
“说。”
“公主说,她愿以死自誓,不复朝谒,上表请免主号,与述同徙。”
“记的挺清楚的,那朕是怎么说的?”杨广抬笔在这份奏表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随手扔到一边,转过脸仔细的盯着趴在自己脚底下的女人,等着她的回答。
宣华夫人虽然没有抬起头,可是她好想知道杨广的一举一动,一直到杨广把字写完,把奏表扔到一边,她才开口说话。
“陛下说‘天下岂无男子,怎么还想着跟柳述一起去呢?’”
“是啊,天下岂无男子,你说,”杨广抬起手将宣华夫人鬓上的钗朵拨拉了一下,“是吧?”
杨广的声音很温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他是有所指的。
说完这句话,杨广转过身继续面对着那份被扔到一边的表,死死的盯着。
“知道今天她为什么又上表了吗?”几上的灯爆了一下灯花,杨广眼神这才闪了一下,好像刚才他的心思没在这里,现在灯花亮了一下,他才缓过神来。
他问的话不是让别人回答的,是他给自己问的,所以他自己接了下去。
“她竟然想着生不能跟着柳述,死了还想要归于柳家,难道真的就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吗?我看王奉孝死了她嫁给柳述过的挺开心的。那时候也不讲究,现在倒是念起旧情了。不过,你说,是不是真的就人不如故呢?”杨广把被自己撇到一边的表重新拿了起来,巴拉巴拉的翻开又合上。他在等着一个人的回答。
宣华夫人这一回没有迟疑,没有等待,而是很快的把话说出了口。
“当然不是,要不然怎么会有喜新厌旧这一说呢。”
杨广啪的把表章合起来,伸出手把宣华夫人拉回到了自己的腿上。
“阿嚏!”站在门外的侍女不留神打了一个喷嚏,她赶紧把嘴捂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下心。她厌恶的用手在鼻子上拧了一下,伸出手在自己周围扇了扇,好把这惹人厌的飞絮赶走。扇了几下,忽然听见屋里有了说话声,她连忙把手放下,重新站好,一切都想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外面又有飞絮了吧?”躺在榻上的兰陵公主把身子稍微动了一下,张嘴说了话。
跪在一边的侍女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过脸顺着眉回应道:“是的,公主。”
“每年到这时候,外面的韵都会打喷嚏,该换人了。”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柳述看着走在前面去问路的人笑着说。
他身边的青衣胥吏不明白自己看管的这个人嘴里说的什么,狐疑的打量了一下柳述。
柳述注意到了那个眼神,可是他懒的而且也不屑跟这些人解释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自己径自往前走去,嘴里念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呵呵,我现在是怕晨光之熹微了,一见到晨光就意味着离家越来越远了。五柳是归家,我是离家,可是没了她,我的家就在自己身上了,无家之人了。”
柳述说这话的时候看见眼前飘过了一点白,他愣了一下,可是却迅速的伸出手把眼前之物逮住了。
柳述说的归去来兮,青衣胥吏没听懂,可是柳述说的无家之人,他可是听明白了。
“大人,您怎么这么说呢,什么叫无家之人,前天咱们见到的露布上不是说了,您叔父柳大人已经拜为龙川太守了嘛,这样一来,您到龙川不就是有家了嘛。”
他口中的柳大人是柳述的叔父柳旦柳匡德,前不久才被皇上命为龙川太守。
柳述没有回答他是否有家的这个问题,而是停住脚把刚才逮着的东西慢慢的伸到自己的眼前。
“这不是飞絮吗?没想到在这儿也有,我还以为只有咱们京城才有呢。”青衣胥吏伸长脖子看了看柳述掌心捧着的飞絮,吭的一声笑了。他不是笑在这儿看见了旧相识,而是笑正在发怔的柳述,真是高门出身,连这个也当做宝贝一样的捧着。
“你认识?”柳述把飞絮塞到自己怀里,没有包起来,这样“它”就贴心了。
“这哪有不认识的,不过经常有人把柳树的跟杨树的分不清,倒是真的,对了,大人,您是有学问的人,您说,这杨柳是指柳树一种树还是指杨树跟柳树两种树?”
柳述听到这话,才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眼睛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
“怎么,你觉得这是两种树?”
“可不是,大家都这么说,不过那次碰见一位先生,他说,杨柳就是柳树,您说这不是胡扯吗?”
柳述眼睛又暗了下去,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走自己的路。他的不屑,又重新开始了。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杨柳折尽花飞尽,借问行有归不归。”柳述伸手又逮住了一个,顺手揣进了怀里。这也是他的习惯。
杨柳本为一物,愚人才当它作两物。
“还记得那年你刚进来的时候问我,这飞絮是杨树的还是柳树的?”兰陵公主已经坐起来了,可是却没有坐直,只是软软的靠在隐几上,眼睛看着窗外,问身边的人。
“是。”
“你还说杨柳是两种树,我告诉过你杨柳是一种,就是柳树。它每年飘絮的时候是最美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树底下等他,我们捉了一布兜的飞絮,说这个可以做衣服,穿着贴心。可是今年我看不见了……”
没错,兰陵公主已经看不见外面的飞絮了,她的世界现在只有一种颜色,黑色。
“水逐桃花去,春随杨柳归。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柳述,柳树,杨柳何时归?”
侍女没有接话,她不知道公主口中的柳树到底是哪个。还好,公主也没有让她回答。自从柳述走了后,她已经喜欢一个人说话了。
“杨柳就是一棵柳树,你非要把它砍成两办,它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