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燃烧的你我的野火与河流》无址信

9、九

　　伊甸慢慢爬上屋顶。

　　她从天窗爬上来。酒吧只有两层高，算上阁楼就是两层半。北边的城镇多雪多寒，酒吧老板出于私人审美将屋顶做成了倾斜的弧度。但屋脊中间窄窄的一段是平的，正方便了跨坐。

　　伊甸上来找艾青。

　　艾青正在看问酒友借来的相机。听到动静抬头看看她，笑着说，“上来看星星？”

　　伊甸慢吞吞叫人，“……艾叔。”因为中国的习惯，小孩子一般不会直呼长辈名姓；起初艾青提出既然他负责教他们一些东西，那也可以叫他一声老师，不过费奥多尔因为一点私心不愿这么叫，伊甸无所谓，就跟着他叫叔叔。

　　艾青看她一脸郁闷，抹了抹旁边的位置，让她过来坐，“明天是一月一。是新的一年了。”
　　他拍拍手边的箱子，“看，我买的烟花。十二点整的时候放。”

　　伊甸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脸看他从红色塑料袋里把小鞭炮挑拣出来。“艾叔。”伊甸又叫他。艾青把一串小鞭炮塞她手里，让她拿着玩。

　　伊甸没要，“…艾叔，我应该留下来吗？”毕竟沈从文把她带回来，为她奔忙，艾青一路照顾她，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忽视他们的付出。虽然没有被清晰地教导过，但她心里天生就有这么一个朦胧的概念：付出应当是双向的。他们为她做了很多，她不能在结果出来之前就一走了之。她还没有能力为他们做什么。

　　这次艾青没看她。伊甸扯扯袖子，把冻得冷的手缩回去，也不做声了。

　　“命运其实就是做选择。”
　　仍然埋首相机的艾青突然说。
　　“可能你的父母就在中国，你留下来，然后你们就相聚了；可能你的父母待在俄罗斯，走出去才是正确的；可能他们也正在找你，也可能他们没办法再找你。”
　　“可能他们很爱你，也可能找到他们你的生活未必比现在更好。”
　　“选择很重要。选择背后的可能性有很多。做选择其实不是选择了某种可能性，而是可能性选择了你。你真正要做到的是承担选择的所有后果。”

　　“你留下来，最坏的结果就是你的父母一直没出现，或者他们不养你。你就得跟着我或者老沈那家伙混日子了。”艾青说，“我么，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我挺讨厌责任这回事的。这些日子，你也看过了，我其实也没办法做一个更好的监护人——”
　　艾青摊手，“这样的最坏的结果，你接受么？”

　　伊甸有听没懂。这对她来说都是未曾体验过的事，比较也无从说起，她唯一能保证的亲身体验是孤身在森林度过的几年。既然经历过孤独，那么重新落入那种境地对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她只是不愿意，只是害怕，“……反正就是，我一定得和费季卡他们分开。”

　　艾青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叹一口气，“……你真的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伊甸这孩子和费奥多尔不同。费奥多尔和果戈里都是很有自己主意的小大人，决定下来的事总是让别人适应而不是自己改变。伊甸不一样。伊甸天然地服从别人，倚仗别人的决定。不是说她柔弱。伊甸的执行力很强。但她的内心确乎有些软弱。她基本不会违逆作为同伴的费奥多尔的意思。他们的关系可不像是普通的孩子王与小跟班。之前伊甸和果戈里惹事儿就是这样。果戈里我行我素，伊甸明明不安，却还是照着费奥多尔的暗示表现得冲动淘气。三人组隐隐以费奥多尔为首，果戈里是觉得有趣，自己也想这么做；伊甸却是有求必应，即便违背自己的内心。她表现得好像天生就亏欠除她以外的人一样。

　　艾青感到发愁。说真的，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讨好型人格啊？
　　“分开了，又怎样呢？你以后还会遇见更多的人，还会有别的同伴。所谓同行者，或早或晚，总要分开。”

　　伊甸才十岁，不是能听得进大道理的年纪。她沉默地剥着手指，用寂静作为不情不愿的回答。

　　艾青还要劝她，眼角余光瞥到下面一抹金色。他扒着屋顶探头往外头望，看见狮鹫悄没声地往外飞。盘旋的翅膀下面，藏着两个又坦然又鬼鬼祟祟往外跑的影子。艾青无言。底下酒吧没关门。过年没回家的小年轻们都在酒吧里熬通宵，老板还在过分好心肠地教他们包饺子。内部吵吵嚷嚷，大概还以为小孩子们都上楼睡觉了，没人发现偷溜的小朋友。艾青再看看身边坐的女孩子。伊甸望着狮鹫出神。艾青头疼了，“……唉，我想错了。你也挺倔的。”
　　——但他依旧不觉得这女孩儿和另外两个过分有主意的小子是同路人。难道是他年纪大了，不懂现在小孩子的友谊了？留下来不好么？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那个狮鹫，来回跑跑送信不是挺方便么？
　　他本来还想着，索性留伊甸一个是留，不如把另外两个男孩子一块儿打包领养回农场。现在看来，一个也留不住。

　　“……行了，老沈那儿我去说。”艾青叹气，他把红色塑料袋抖抖索索倒干净，又从屋顶上抓一把散落的烟花棒儿塞到袋子里，递给伊甸，“送的仙女棒儿，路上拿着玩吧。”他呶呶嘴挥手，赶她走。

　　伊甸没再多说什么，站起来拍拍裤子，从天窗翻回去了。

　　*

　　果戈里双臂抱着后脑勺，饶有兴趣地追问费奥多尔，“你就这么肯定她一定会追上来吗？”

　　费奥多尔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我不肯定。”

　　果戈里转着眼睛，“那要是她真的不来呢？”

　　费奥多尔说，“不来就不来。”

　　“咦——”果戈里感到有意思极了。他还以为在酒吧时费奥多尔的一席话是想对伊甸进行情感控制。怎么现在听起来，竟然像是赌气呢？
　　但费季卡这个朋友，一直都狡猾狡猾的。果戈里知道他不是在伊甸面前那种温和无害的人设。他还以为小半年过去，费季卡就要露出爪牙了。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费季卡在试图把伊甸塞进鸟笼子的同时，也在对他张开捕网呢？
　　但反正哪种尝试都很有趣！果戈里选择继续跟着费奥多尔，就是因为这样的戏码他还没有看够呢。

　　费奥多尔又说，“——来不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果戈里闻言正要说话。咻啪的一声，他们头顶上的夜空亮了。果戈里抬头去看，酒吧方向，金红交杂的光芒炸裂开来，把半边的天空点燃了。赶场似的，第二朵、第三朵烟花也起来了，在小村庄的上空连成一片。酒吧屋顶上，被火光反衬清晰的漆黑人影站起来，冲他们挥了挥手，果戈里没有注意。他看到那些盛大的光耀的花朵只绽放短短一瞬间，就化作余烬泯灭于黑暗，为后来者的献身让路。即使一刹那，也是腾起在高处。果戈里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轻声道，“哇。”

　　“——尼古莱！——费季卡！”
　　费奥多尔也回头去看。他们出来的村庄的方向，沿着被烟火和星光照亮的路途上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矮小的影子，“——费季卡！”
　　“你们怎么走的这么快！”影子跑近了，拄着膝盖，气喘吁吁，虽然在抱怨，脸上依旧是那样傻兮兮的笑容，“我都、我都跟不上你们！”

　　“下次让尼古莱用异能带你。”费奥多尔许诺。

　　被许诺的果戈里依旧看着村庄上方的天空。一簇簇烟花仍在怒放，消逝。在那些短命的光芒背后，从远处的地平线，从掩映的山脉边缘上，漂浮起幽绿色的光带，像是被风吹拂着，循着他们的轨迹飘荡、笼罩而来。五光十色的烟花碎屑，纷纷坠落消融在蓝绿色的、涌动的天河里，携来一股烟火人间的气味。所有被之前的烟花衬托的黯淡的星星，都摇摇欲坠，交缠着粉紫色的流云奔涌，随时准备着纵身长河。

　　孩子们呆呆抬头看着。三双色泽不同的眼睛，都被这奇异的天象点亮了。

　　不远处留在屋顶的艾青举起了相机，自言自语，“——是极光啊。”
　　“终于等到了。”

　　这个冬夜，过分明亮了。